第一卷 一卷全

“医生说已经看不到什么变好的征兆了。脑电波一旦变得平坦,就很难恢复了。当然,只要呼吸正常,就能希望停留在植物状态。呼吸减弱以后,就需要采取保命治疗的手段了。到了那个时候,我想要用特别稳定维持生命的方式,让她以接近自然死亡的形式迎接死亡。怎么样?”

  我本想说,有可能的话,就让她就那样死在海里好了,但没有说出口。那样的话,爸爸就太可怜了。

  “我也想那样好。”

  “是吗?”

  我把水果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是不是对妈妈太残忍了?

  “为什么那么想呢?”爸爸颇感意外。

  “我也不知为什么。这样下去太可怜了!”

  谈话中断了。

  “有什么好主意吗?”

  “不知道。”

  爸爸盯着玻璃盘中的梨,嘟囔了一句:

  “太痛苦了。”

  5

  看护妈妈的时候,我曾经想,如果死亡成为现实的话,自己大概要被悲痛压垮,陷入不能干任何事情,也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的状态。然而,当医生们确认妈妈死亡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张皇失措,连眼泪也没流。我也没有世界要崩溃的感觉。我想着是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了。最大的震动是在事故发生当时感受到的。那之后的悲痛总像是装出来的,有一种虚伪的感觉。而且,现在的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悲痛。妈妈死了。可是,她的存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单纯,那么明快了。

  “人哪,真是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久死去的呀!”被告知去世之后,在准备葬礼的繁忙纷乱中,爸爸一下子茫然若失,“就在不久前还精精神神的妈妈不在了,广下子不知道自己是在生的一侧,还是在死的一侧。总感得就这样张开两脚站着的地方也很危险。”

  然而,她说不定一直是处于另外一方的。妈妈这样一个人,至少她的一部分是在我和爸爸都触摸不到的地方在秘密地生成。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人,只不过是妈妈这个复合体的一部分而已。一个身体和一个魂灵形成一个人形,这是不是一种被现代科学文明简单化的误解呢?或许我们实际上是由许多的身体和许多的魂灵构成的。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中,一个人存在着多个方面:人们所看到的和人们所想象的。我们所看到的妈妈,所想象的她或许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已。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没有一张图画和照片。也看不到玩偶和陈饰品。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房间里贴着布鲁斯。斯普林斯汀①的宣传画,妈妈看到它就像是看到越狱犯一样皱眉头。确实,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怀春的东西。动物性的、猥杂的,性和暴力的……一个即将50岁的女人的房间里,那样的东西一概没有。

  ①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Springsteen),1949年9月23目出生于新泽西州,高中时他就在当地的乐队中担任吉他手。大学期间,组建了“钢铁厂”(SteelMill)乐队。1971年,“钢铁厂”乐队解体。但“钢铁厂”组成了“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乐队的核心,并最终演变为“E街”(EStreet)乐队。1973年,斯普林斯汀推出了第一张专辑《来自新泽西阿斯伯里公园的问候》(GreetingsfromAsburyPark,NJ)。1984年推出的专辑《生在美国》(BornintheUSA),含沙射影地批评了美国社会现状。1984年美国总统大选中,里根及蒙代尔都引用斯普林斯汀的歌词以争取年轻人的选票。1993秋,斯普林斯汀为电影《费城》创作了《费城街道》(StreetsofPhiladelphia),这首歌在1994年进入排行榜的前10名,并获得了当年的格莱美奖。1995年11月,出版了新专辑《汤姆.乔德的幽灵》(TheGhostofTomJoad)。

  与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妈妈要显得年轻,也不像一个家庭主妇。即使如此,我也难以想象恋爱中的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她和爸爸相处很好,两个人诚恳相爱,即便如此,那和恋爱也不是一回事。对于一个结了婚又生了孩子的女人来讲,恋爱是一件某个遥远世界里的事情。我隐隐约约地那么觉得。

  一个男人的出现,给她的形象带来了微妙的歪曲。对于我来讲,妈妈这人现在不能与简单、明快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那是由多个要素合成的,或者是由多个主体组合而成的。过去,我几乎是不介意地把妈妈的存在与自己的出生、自己这一意识的发生重合在一起的。当然,她的人生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的,它总是先行于我所知道的妈妈的。

  我又一次地环视房间。窗边的小书桌、书架、衣橱、化妆台、藤木沙发床。衣橱上放着一个小音响以及法国和意大利的民谣CD。桌子上放着带有花纹图案灯伞的台灯,台灯周围散乱地放着钢笔、橡皮、胶水等文具以及眼镜。沙发床旁边的厚玻璃床头柜上堆放着几本刚开始读的文库本推理小说。妈妈在这个房间里看书,听音乐,写信。她活着的时候,确实在这里待过。但是,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我觉得有必要去探寻妈妈。

  没有风,虽然开着窗户,屋内也很闷热。我又不想关上窗户打开空调。和妈妈的遗物一起被封闭在这个房间里,我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现在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拘束,这是她在世时没有过的。爸爸让我整理她的遗物,这件工作让人觉得很麻烦。房间里很平常的东西,都让人感到是要揭示那既不想看到也不想知道的事情。每当打开桌子和柜子抽屉的时候,都有广种做贼的感觉,好几次我回头往房门方向看。

  从壁橱里找出了一本旧相册,这是她和爸爸结婚之前孤身一人时的东西。质量拙劣的彩色照片都已经变色泛红。当时的女学生们的样子很有趣。她们穿着现在看来完全过时的服装一一喇叭裤、超短裙,牛仔裤看来就像是劳动裤。男学生们土里土气,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比他们的实际年龄要老。我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个人。透过近30年岁月的面纱,也不会看错。一副青春、精干、充满自信的脸庞。目光敏锐,即使是笑脸也给人以无畏的印象。我想了想实际看到过的内藤面容。学生时代的照片上所保留的他的面影,确实还像是遥远的记忆一样残留在他现在的脸上。

  再往下翻相册,有几张内藤一个人的照片,也有和妈妈两个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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