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所地在自己家浴室里下手,就成了猎奇性犯罪。而若在完备的制度和体系中进行,同一行为既可成为医疗方法又可成为学术研究。不过,假定其他星球有人来,那么外星人大概就分不出二者的区别了。如果他们知道有的人因此赚钱,有的人被捕入狱,肯定吃一惊。”

  波佐间仿佛感觉不出旁边有人。

  “制度这个东西,目的就在这里,”他接着说,“就是为了合法地实施与社会常识不相容的行动,死刑制度也好医疗制度也好学术研究也好,无一例外。口称学术研究,其实还不是拿动物做实验一一如今不敢随便进行人体实验,而以动物实验为主,唯其是动物,也就无所顾忌。动物实验的残忍性,可不是轻描淡写的东西。或者取出脑子移植到别的动物身上,或者划开老鼠肚子取出胎儿放在榨汁机里搅碎……人这东西干什么都非干彻底不可。彻底性和残忍性无非是同一东西的两面。我们的文化是通过将危险之物圈人体制之内来保持平稳的。偶尔有跑到圈外的,就视之为扰乱平稳的灾难性行为打上犯罪或异常等烙印。但是,所有的残忍性本来就是同人这一存在糅在一起的,不是吗?”

  话语中断之后,双方的呼吸都仿佛带有困惑。我把细树枝放进火里,他凝视火苗述说下去:

  “并非单单猎奇性罪犯才把人碎尸万段。人类的历史不折不扣是将人碎尸万段的历史。所谓Homosapiens(1)的sapiens,可以说就是剁碎之意。CT也好MRT②也好,作为手段的确温和了,但构思仍意味剁碎。换言之,剁碎创造了人类文化。所以,摩西再三叮嘱‘汝勿杀生’。‘杀生’即剁碎之意。当然,动物为了生存也杀其他动物的,但那只是作为食物链一环的互相撕咬,而不是出于好奇心和快乐杀害对方。因此,无需从动物中出现一个摩西告诫‘汝勿杀生’。然而,人不仅仅吃掉对方,还要将对其客体化,或者必须使之作为物从属自己才解气。所谓烹调即是同一回事吧一一要随心所欲改变对方的形状。较之出于吞食的必要,恐怕更是满足好奇心才那么做起来的,纵然在结果上增加了食物供给量。工具的发明和技术的进步也源于同样的动机。人的认识和文化,想必就是这样发达起来的。”

  他一住口,置身山中的孤立感就更强烈了。瀑布的水声如图与地反转一般浮上来。掠过山梁的风声听起来是那么辽远和寂寥。篝火中时而响起湿木的劈啪声。

  “我儿子的事?”波佐间以毫不在意的语气问。

  “从太太那里听了一点儿——正在接受康复指导。”

  随即他好像再次沉思起来。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他问我听说过“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这句话没有。

  我试着在脑袋里换成汉字。

  ① 拉丁语.人,智性人。人类概念的一种,认为人的本质在于智性。

  ②MagneticResonanceImaging之略,核磁共振图像。

  “没有。那又怎么?”

  波佐间没有回答。不久,注视着篝火原封不动地端出专业性话语:

  “以往的脑研究当中,主要通过脑波和脑磁波把握神经元的电活动,进而根据神经元的电活动探讨脑的功能。可是,近来可以使用不断开发出来的仪器将脑内血流和新陈代谢化为图像,进而精确推测脑的哪一部分发挥何种程度的功能。如此探讨人脑的过程中,得知显示某种感情障碍的患者中的多数有回路功能不健全的现象。而这一回路的功能是将即使在掌管脑感情的回路当中也是系统发生方面最为古老的部分和唯独人才发达的新的部分连在一起。如果它由于某种原因受损,那么就难以保持作为人的高层次感情。因为不能产生同情、怜悯、羞耻、懊悔、良心等感情,所以他们往往对他人的痛苦和不幸无动于衷,对自己的痛苦和危险也满不在乎。”

  他停顿下来,以便给我领会的时间。

  “那么?”

  “在美国,有几个州在判断重罪犯人在释放后有无可能重新犯罪的时候采用某种测定仪器作为科学辅助手段。那是一种跟踪注入血管的放射性物质和将脑活动图像化的装置,称之为.PET①。目的在于作为判决和假释决定的参考,但在认为有暴力性倾向的人里边也包括所谓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这时他才看我的脸,“我的儿子就是因脑内部代谢异常而被诊断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

  ①positroneotissionltomography之略,阳电子放射断层摄影法。

  叫名字也不回头,没有活力,麻木不仁,动作迟缓,对周围情况没有兴趣。夫人说这种感情方面的迟延或者停滞变得明显起来,我则看成自闭症状。

  “诊断是确定性的?”

  “关于人脑所明白的,几乎是零。”波佐间以似乎透出厌恶的声音回答,“确定性的事情,根本无从谈起。而人的本质是残忍性的,这是我始终一贯的观点。研究那样的人脑,说什么那个是暴力性的而这个不然是没有意义的。同比较绞刑架和电椅哪个人道些是一回事。问题不在于脑的内部如何如何。人这一物种本身就是和残忍性一起出现的。说起来,把儿子诊断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这项脑研究本身也是人将人剁碎之残忍性的一个顶点。就是说,归根结底,提出暴力性这一范畴的一方,其内部就纳入了残忍性。罪犯和精神异常者的残忍性,乃是我们的文化悄悄包围之物的外部化、对象化……不对?”

  “听得我心悦诚服。”这是实话。

  “但这里有问题。”他说,“障碍弄明白的时候,我想坚决站在儿子一边。也许他果真搭载了暴力性的脑,可是做出诊断的医生也是暴力性的。给儿子那样的人贴上残忍性标签的一方足以是残忍的。我决心站在孩子一方,同一口一个异常者之流战斗到底,保护孩子不受医学、科学等愚昧狂妄的暴力的伤害。”

  波佐间在此轻轻叹了口气。

  “不可爱的!”

  一瞬间,我觉得话语失去了前后关联性,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他叮嘱似的抬起脸:

  “感觉不出儿子可爱。”

  “说的什么傻话……”我姑且置身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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