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她已没了回握的气力。觉得如果用力过大,很可能把她整个人弄坏。
3
由希和我在大学里由同一教授指导。那位教授退休时,在城内一家宾馆举行了纪念晚会。会后,不少与会者接着去喝第二场。而我因为第二天要去国外出差,所以提前离开一步。她在出租车站那里。等车的人很多,看样子要等些时间。站着说话当中,得知两人回去的方向相同。我问她去宾馆会客厅喝杯茶如何。反正回去同乘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家即可。
我察觉自己比平时话多。我讲起几天前刚看的电影。是吉姆。谢里登的新作,主演是丹尼埃尔.D.刘易斯。舞台是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男主人公原是IRA①活动家,因实施恐怖性爆炸嫌疑入狱十四年,已刑满出狱。由于现在洗手不干,组织当然心生不快。所以返回原来城市是有危险的。他所以冒险返回,一是为了继续参加拳击比赛,二是为了同恋人相会。对方已经结婚生子,丈夫同样是IRA活动家,被关在监狱没出来。
“在IRA内部,服刑者的妻子作为斗争的象征具有特殊意义。有义务一边守护家庭一边在精神上支撑狱中的丈夫,放荡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就连有男人以眼神挑逗,组织的成员都要当即发出威胁。何况男主人公对组织来说等于叛徒。周围人都晓得两人曾是一对恋人。其实相隔十四年相见也没办法好好交谈,因为若被人瞧见传出去,就会有生命危险。”
①IrishRepublicanArmy之略,爱尔兰共和军。
“但两人还是相互吸引。”
“就是所谓犯禁的恋情。”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十四年前的恋人重逢时也还会相互吸引?”
“大概会的。”
“无动于衷的可能性也有的吧?”
“因为两人都一直思念对方。”
“不过实际相见,形同路人也有可能。”
“你是说时间会改变人?”
“嗯,双双改变。”由希不无悲戚地说,“结果,十四年前站在同一位置的两个人,现在说不定离得像英国教会和罗马天主教那么远。”
“那可就成不了电影喽!”
“的确成不了电影啊。”她笑了。
“不过相反的情况也有。”我说,“十四年前天各一方的两个人此时正在同一休息厅一起喝茶一一我们成为电影。”
说来也怪,大学时代我们并不特别要好。我有相处的女孩,由希在同一课堂上的女生中间总的说来也不显眼。
“头发长得很不一般,”她眯细眼睛说,“胡须也够长的吧?”
“记得蛮清楚嘛。”
“那是的,人家喜欢你永江来着。”
语气像谈天气似的。我不知怎么应对才好,便向旁边走过的女服务生要了瓶啤酒,以便再琢磨一下她口中“来着”这个过去时的含义。我把啤酒倒进两个杯子,讲起毕业以来的情况:曾在银行工作,眼下的工作,结婚和离婚的原委……如此讲述自己的经历还是头一遭。可能是十几年没见的关系,也许因了对方始料未及的表白,或者仅仅心血来潮也未可知。她默默倾听我的话,除了偶尔附和一声,几乎没有插话。
我说完之后,她接着说了起来。字斟句酌,声音十分平静。说的过程中有时夹带长久的沉默。若是电话咨询,即使对方说出“下一位”也是奈何不得的一一便是这么长的沉默。然而两人都不觉得别扭。倾听由希讲述,觉得就好像独自走在寂静的森林。她日常生活中流淌的时间同我度过的时间似乎截然不同。
“在新宿一起看电影来着,记得?”她道出意外的事来。
“和我?”
“不记得了?”
记忆中完全没有。
“看的什么?”
“忘了”
“那么就是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电影。”
她继续下文,语气仿佛在说那个怎么都无所谓。
“有条连接东口和西口的地下通道吧?那时候东口旁边那个地角还是空地,或者像是个停车场。倒是铺着水泥,但这里那里不是有裂缝就是碎了,露出下面的土,长着很多杂草。”
我当即明白她说的是哪里。
“长着像木莓那样的野草,结着很多小果果。蹲下来用手一碰,你说那是cloudberry①。”
她还是记错人了。
“真的是我?”
“欺负人!”
“不不。可这……”
此人同自己果真有相同的过去不成?理应共同拥有的过去,实际上说不定是别的东西。人与人所能共同拥有的仅仅是现在,若对这点有所怠慢,心势必分离,一如往日的妻子和我经历过的。
“回来路上不是还在涩谷喝茶了么?”她言之凿凿地说,“店里黑得要命,脏得要死,吵得不行。放着鲍勃。迪伦的唱片。你说他的歌词很难懂,还说再次和孟菲斯.布鲁斯一起被关进大型移动住宅到底什么意思。”
她口中说出的情景简直像昨天的事一样鲜明。
“这回你还装糊涂?”
我提起音乐话题来逃避她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