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br />   我默默等待由希往下说。

  “怕!”她少见地直接流露感情,“怕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因呼吸困难抬进医院,自己全然奈何不得。安上人工呼吸机,想说拿掉都说不成,甚至痛苦都不能表示。”

  由希越说越激动,却又突然止步似的闭住嘴。话语中断后的沉默致使病房更加安静。

  “能帮我吗?”她把视线笔直地对准我,“永江君,那时候能帮我一把吗?”

  “不能。”我躲开她的视线。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那能帮助你。”

  由希的眼睛浮现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未几,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不是就想死,这以前一次也没想过。只是想去一个能好好呼吸的地方。”

  “在我听来像是说想死。”

  “健康人听来肯定都那样的。”

  我觉得自己像被推开了,轮到我闭上嘴巴。

  过了一会儿,她字斟句酌地说了起来:

  “死已经不怕了。不是我嘴上要强,说来不可思议,对于死本身的恐惧如今已经没有了。因为就这种病来说,死好比终点。我怕的是死的痛苦……不是死的恐惧,是死这件事的恐惧。”

  我默不作声。医院里一片寂静。也许特殊病房的关系,附近连护士的语声都听不到。

  “有什么不同呢?”我声音嘶哑地问。

  随即,她像是说我问话本身问错了,以强烈的口气说:“截然不同!”继而说道:“死的恐惧属于心的领域。而若是心的问题,自己一个人就应付得来,也是必须由自己解决的。即使再难,只要花时间也可以一步步解决掉。”她停下来,仿佛验证自己的话。片刻,大概找到更加确切的说法了,重新开口:“与其说可以解决,倒不如说习惯了更合适。”她改口说,“心里挥之不去的东西,哪怕再花时间,也总有一天习惯。即使最初不快,也会不知不觉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一如珍珠贝把小石子做成珍珠。多少年来,死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即使不愿意想,即使用别的事情冲淡,也绝对不肯消失。稍一疏忽就钻到意识里边,结果只能想那一件事。长年累月,总是这样,所以早习惯了。死成了我的一部分,成了我自身。”

  由希像调整呼吸似的停顿下来。

  “可是,对于身体,自己就怎么都没办法。连呼吸都不能随心所欲。现在所感觉的,就是对于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态的恐惧,就是对于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的痛苦不知该怎么办。身体的、物理的、直接的……”她扬起脸看我,“所以,那时候希望你帮助我。”

  离开医院,我没有回公司,只管驱车前行。我握着方向盘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一定是我呢?由希为什么把那么重大的事托付给我呢?也许此外没有合适的人。总不好委托父母。莫非因为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正适合帮助她自杀不成?而这样的我又到底算什么呢?

  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固然是朋友,但朋友关系未免缺乏说服力。可又用不上恋人和情人这样的字眼。不是至亲,不是夫妻,恋人和情人不恰当,友人不充分……便是这种只能以否定式提及的关系。唯一能用肯定式表达的,不外乎适于帮助她自杀这点。不由得想笑,却又不是笑的场合。

  细细切割开来的地块上,紧挨紧靠地排列着由涂着白砂浆的院墙围起来的住宅。整个街区呆板板没有表情,没有生活气息,感觉上似乎时间本身挥发一空。

  “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自己,天天都像失魂落魄。”一次由希这样说过,“怎样把食物完整送进嘴里,怎样更换衣服,怎样克服日常烦恼,每一个都像是一种挑战。”也曾这样说过:“既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那么至少能控制心情也好。通过控制心情避免让照料我的父母悲伤或难过。困难的是不知道在哪里划一条界线,分清自己能做的事和依赖别人的事。太远了不行,太近了也不行,这点很难。”

  以我看,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毅力了,足以让我联想起强韧而纤细的植物。从这样的她的嘴里发出但求一死的话语对我是个震撼。她便是绝望到那个程度。这一来,就连我的心也好像染上了同一颜色。

  我一边在冷冷清清的路上驱车行进,一边向自己发问:为什么自己同由希交往到现在呢?意在帮助别人。这的确也是有的。我想用自己挣的钱帮助她,想让她接受现在所能期望的包括器官移植在内的费用最高的治疗。这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她,为了既不是恋人又不是情人的一个女人。那仅仅出于大学同窗之谊?

  器官移植不是最佳选择这点,就连我也清楚。一如许多医务人员指出的,就算移植手术成功,移植护理所伴随的问题也是不少的。长期高强度免疫疗法,可以说好比人工制造出和艾滋病感染同样的状态,使得接受移植的患者经常遭受严重感染症危险。同时我也清楚,由于免疫药物的副作用,高血压、高血脂、肾功能衰竭等症状将以相当高的比例发生。而且,接受心脏移植手术,需要每月进行一两次心肌生检来决定免疫药物的使用量。那对于患者是很大的痛苦,况且检查可能导致并发症。综合考虑这些,哪怕患者病情再重,也未必可以说接受移植手术是最佳选择。

  尽管如此,主治医生还是劝由希去海外做移植手术。这恐怕是因为那样会让人解脱一一医治除了移植别无获救希望的患者,作为医生肯定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即便以传统疗法做得尽善尽美,患者也还是迟早死去。届时他必定遭受失落感和无奈感的折磨。而若送去海外,作为医生也算姑且尽了责任。不仅可以对自己制造alibi(1),甚至可能领略自以为是的成就感。莫非我正要进行同样的欺骗,把某种宝贵的东西偷换成移植手术不成?

  ①不在现场的证明.

  举例说,每次发生严重灾害都会有数额相当不小的捐款集中在一起。我们为什么出钱帮助素不相识的受灾者呢?莫非因为他们的悲惨处境同自己的平安无事之间有距离不成?我们绝不曾对其惨境坐视不理。莫非我们是为了得到alibi而踊跃拿出若干钱款的吗?我们因此而免除愧疚感,将自己的生活置于平安无事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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