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六章1993年7月


  体育馆内铺上毛毯和野餐垫,有整个家族僵在原地发抖的人们,还有许多受伤的民众。身穿白衣和警察制服的人忙不迭地来回奔走,将我摇醒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我还以为妳死了呢,有没有受伤吗?妳家人呢?」他边说边用肮脏的毛毯覆盖住我的身体。

  我摇摇头,沾在脸和脖子上干掉的泥巴带着刺耳的碎裂声落下。一名似乎是男人认识的年轻女人走近,「这孩子是民宿的小孩,就是竹中先生家的大女儿。妳爸爸和妈妈呢?还有一个哥哥吧?怎么样了?」她激动地快速说道。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两人于是互看了一眼,女人用肮脏的抹布擦拭我的脸和身体,替我拿来了罐头和微波食品,要我肚子饿了就吃,可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就在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际,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呈大字形倒地,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癫痫发作了,一旁的家人如此惨叫着,身穿白衣的人们连忙赶来围住这位伯伯。

  我踩着似乎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的缓慢步伐,走向堆满食物的台子。由于我喝下大量黑色的海水,喉咙此时像烧灼般地干渴。我找到一瓶两公升的矿泉水,用双手抱住以占为已有,但是我打不开盖子,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气。我抱着属于我的这瓶水又回到角落坐下,整个身体缩得小小的,累到无法动弹。

  在空中盘旋的直升机声音不绝于耳,等太阳完全升起,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之时,用包毯覆盖的遗体接二连三地运进来,遍寻不着家人的人们上前逐一掀开毛毯确认。大约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像是国中生的女孩子向遗体供奉白色小花束。

  失散的人们找到各自的家人后便聚在一处;也有人被冲散,在终于见到面后放声大哭。我疲倦到不行,因为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我便知道那个家族果然全都丧命了。直到夕阳西下,我好不容易才能够起身,抱着已经变温的宝特瓶定到遗体旁,战战兢兢地掀开肮脏的毛毯,沾满泥泞的睑孔接连出现在眼前。

  啊……

  找到爸爸了。他双眼还睁着。

  我没有发现像是妈妈的人,哥哥有找到了,但四处都没看到妹妹。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然而一坐下却再也站不起来。由于停电的关系,每人都分配到蜡烛和火柴。花束装饰在覆盖着毛毯的遗体上,在阴暗的体育馆角落处模糊浮现于蜡烛的火光下,花束仿佛随着火光冰冷地燃烧着。

  「小花,妳还活着啊。」

  我出神地望着火光,突然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饱经日晒的嶙峋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就站在眼前。

  「竹中先生他们怎么了?只有妳一个人吗?」

  我注意到伯母似乎也是自己一个人。我讶异地抬头望着她,这位伯母吃力地蹲了下来,俯视自己的双脚,她脚上穿着花纹奇怪的鞋子,同时喃喃自语地说:

  「所有人都没能逃过。因为家里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家,所以海啸袭来的时候,大家全留在屋里没有逃,打算躲不过的话就一起死,最后全部的都人被海浪冲走,只有我一个获救。」

  她用凝重的眼神瞄了眼成排的遗体。

  「可是啊,从早上找到现在,还是找不到爸爸和孙子,就是那个和妳同年的孙子。」

  「既然让我看见这么可怕的情况,根本不应该活到这么老啊。」

  在二芳躺下的伯母突然如此大叫。我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宝特瓶站起身,伯母则边瞪着鞋子边不住地轻点着头说……「失去家人,自己活着也无济于事。」

  她努力挤出这句话,两手抱住了头,然后仰首望向天花板抿紧嘴唇,之后便再也没出声。

  太阳开始蒙上暮色,体育馆仿佛被黑暗吞噬逐渐昏暗,四处亮起蜡烛火光,像是在夜晚海面钓花枝船的灯火一样微弱地摇晃着。

  「海啸来临纷四散,老爷子常常这样说。」

  伯母突然又大声说道。那个声音响亮到仿佛震动着四周的空气,原本闭起眼睛睡觉的人,也同时疲倦地睁开眼睛。

  「海啸来袭时,大家要分头快点逃走,不要想去救家人或是朋友,也不要一起行动,总之要一心往前跑。可是这样也不行啊,因为一个人存活下来也无济于事啊。」

  「真是悲哀,既然这样,还不如一起死比较好。」

  我抱着宝特瓶,缩成小小的一团。回想起从老爷爷指缝问看见的那四人,直到最后一刻仍想要相守的家人。爸爸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哥哥骑着脚踏车爬上坡来,赶上了最后一刻。唯有我被丢在那台小卡车的货架上,爸爸那时对我说加油、要活下去的表情十分温柔,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和爸爸视线交会,却也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

  「家人究竟是什么……」

  伯母喃喃地说着,声音陡然间中断,像个年幼女孩般抱住膝盖,肥厚的肩膀频频抖动并啜泣出声。

  「什么海啸来临纷四散,说这句话的人根本就不懂家人间的系绊。但我们明明守在一起了还是会被冲散,我的心情有谁明白,有谁会明白啊?」

  混杂着海水气味的夏季温润之风,湿湿黏黏地吹过体育馆内,一股像是酸臭又像腐坏的不明气味弥漫整栋体育馆。我想这是死人的气味,这就是家族潮湿而腥臭的味道。

  直升机飞在空中的声音终于静止,不久之后,一群从直升机下来的人们涌进体育馆。消毒药水味飘散着,义工也越来越多,曾几何时也出现了许多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正忙不迭地确认幸存者和死者的身分。

  在奔跑的白衣医师身后,有位高挑的年轻警察缓慢走着,二确认每个人的长相。来到我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在仅有微弱烛光的黑暗中蹲下来并凑近看我的脸,诧异似地瞇起眼睛注视着我。

  「妳一个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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