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才回过神,刚刚一直将书包放在膝盖上发着呆。爸爸从门外探头进来,「小花!」一发现我便踩着玻璃跑了过来,一把将我背起在路上奔跑。通往高地的龟裂水泥坡道上,有慌张飞奔的人和边讨论海啸边慢慢走的人,大人们各自怀抱着不同的心情。我们看见妈妈和妹妹跑在前方远处,爸爸的背结实硬挺,脚踢踏着地面往前冲的速度,就像是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追逐猎物的公狮子。贴伏在爸爸的背上,我开始哭泣。
「妳在哭什么,不要紧的,小花。」
我和爸爸鲜少交谈,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再加上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一直处于焦躁的状态,我发现原因似乎是出在自己身上,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我于是逐渐回避爸爸。
今年年初,我的月经来了,因为在学校上过课,所以我毫不惊慌地向妈妈报告这件事,妈妈表情苦涩的说我在班上明明是属于身材比较娇小的,也太早来了。当晚,「小花太早来了。」我听见她频频对爸爸叨念着这句话。「说不定是因为在那种情形下出生的,就变成了一个放荡的小孩。」
妈妈用阴沉的声音喃喃念着,「……妳这个傻女人。」爸爸尴尬地安抚着太太。我虽然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但一直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小家庭格格不入,妈妈也不知为何对爸爸好像很愧疚。
我甚至觉得在被爸爸背着的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交谈,不过实际上的情形如何,我也无从得知。
在大人的背上让我得以从比平常更高的地方观看四周景色,那景色让我吓了一跳,因而安静下来。我悄悄回过头,坡道下有一团乌云般的东西缓慢而无声地蠢动靠近,看来又像烟雾,又像是一场恶梦。是水,我发现是海水不断涌上来。爸爸呼唤着妈妈和妹妹的名字,我们追上她们了。妈妈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不晓得哥哥跑哪里去了。我暗自心想,因为他是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或许会在港口。轰轰轰,二口庞大的汽车!游览车或四吨卡车之类的声音逐渐接近,爸爸连忙闪至左侧,我回过头一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是汽车,而是比游览车还要巨大的沉黑海浪正轻柔地涌动逼近;就好像道路上下颠倒、河川下游激流冲刷而下一般,一堵闪亮的浪壁侵袭而来。脚边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在阁冥中显得光亮,顷刻间便不知被谁践踏而沾满泥泞,微微颤动着。妈妈跌倒了,像孩子般放声大哭,爸爸回过头并停下脚步,他先将我丢到一台正要急急越过我们的破旧小卡车的货架上。「小花,朝高地跑。小花,妳要加油。小花,妳要活下去!」爸爸以温柔的表情大喊着,然后转过身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人蹲在路上紧紧相拥的身影,开口大喊:
「爸爸!」
海浪直直升高,我看见哥哥骑着脚踏车爬上坡道,浪涛紧追在后。当他接近爸爸他们,不知在喊些什么的时候,海浪掀得更高了,坐在货架上的老爷爷用布满皱纹的手掌盖住了我的睑。
「不要看,不要看……」他像诵经般毫无仰扬顿挫地喃喃说道,海水的味道顿时变得十分强烈。
破旧小卡车上,无论是车位或货架全都挤满了老年人。驾驶的人是住附近的一位年轻太太,她没有驾照,看起来像是抱着方向盘开车。引擎发出隆隆巨响,我紧抓着斑斑锈迹的货架,感觉到阵阵哀鸣般的震动。不久,海水也捕获了小卡车,黑色海水瞬间包围住我的身体,浮在水中让我忽然感觉轻松,就像是被一个漆黑怪物吃下肚一样。我喝进了大量的海水,一想到自己会死便觉得可笑。我在水中睁开双眼,看见泡泡、光线和大人们往下沉的身体组成了一幅诡异的光景。
我顺着水势而去,不晓得被什么撞上,幸而有海水的柔软缓冲。泥泞潮水渐退,我从水中露出睑,深夜的现在一片漆黑,没有半颗星星。我用双臂抱住漂浮的流木,或许是因为身体轻盈,我整个人漂在水面上。黑色汪洋紧紧包围我不放,在我身旁有个比我更娇小的女孩子漂浮着,在下一个瞬间,她像是被什么抓住脚似的被拉进水中,彷佛是被怪物一口吃下肚。
我好害怕,扯着嗓子拚命大喊:
「爸爸!爸爸!」
我忘不了最后见到的那张温柔脸庞。
「爸爸!爸爸!」
海水只是频频摇晃着我。当我奋力大叫时,水开始慢慢退去。我被推动着,再次吞入咸涩的水。海水迅速退去,等回神时我已经坐在满是泥巴和瓦砾的地面上。
我抬头望向高地,四周因为停电而一片漆黑,分不出哪里有建筑物,只有了无生气的景色。
我凝神注视海面,粼光闪闪的幽暗大海,似乎沉浸在刚刚恶作剧的余韵中静静地笑着。海岸边的屋舍全部部不见了,毁坏的屋顶扁塌于地面,只留下如赤裸白桦树的烟囱。宛如丙烷爆炸般的沙沙声不断响起,当我如此心想时,前方的村落开始窜出起好几簇火苗,火势批哩啪啦地进裂燃烧,随着风势,一股各种物品燃烧、我从未闻过的肮脏臭气随之飘来,火舌细长赤红地直直朝向夜空伸去。
好美的景象啊。
我想起透过老爷爷满足皱纹的手指间所看见的最后那副景象,哥哥抛下脚踏车朝大家跑去,妈妈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咖啡色卷发飘扬飞舞,然后浪潮袭来,层层迭迭地不断涌动,转眼问他们便和海浪一同消失不见。
只有真正的家人到了大海的另一端。
由于火焰实在美丽,我无声地笑了奸一阵子。浑身泥泞的伯伯们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我知道他们是从都市来的旅客。他们以文雅而不带乡音的说话方式问:
「小妹妹,妳的家人呢?」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后,伯伯们顿时为之语塞。我察觉到这时不应该笑而低下头,其中一个浑身沾满泥巴的伯伯则背起我,开始向前走。他们问我高地有什么公共设施,我回答有体育馆、医院以及养老院。伯伯们也沿路救趄发现的人,背着他们或是拉着他们的手,一行人跌跌撞撞地爬上坡道。
哥哥就读的国中体育馆成为避难所,大家一身脏污,直接穿着鞋子进到里头。我窝在角落闭起双眼,连自己都不清楚是睡着了还是失去意识。当被人用力摇晃肩膀醒过来时,不知不觉朝阳已经升起,小岛也一如往常般迎向干热夏天的破晓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