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淳悟忽然小声地喊我。
「怎么了?」
「小花。」
「怎么样啦?」
「……小花。」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会来的。」
「……」
「我尽量不做出让妳伤心难过的事情。妳想想看,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尽量啊,我在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喉咙也开始感觉干渴,这个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内心感觉哑然的同时,一股不想离开爸爸身边的心情涌上,宛如不祥的乌云般弥漫开来。从令人怀念的九岁那年盛夏开始,那股感觉就像是寄宿在我体内的丑陋病原细菌,永无治愈之日。纵使我想逃,那股感觉从未在内心的任何角落消失过。
有道风突然自走廊上吹来,明明现在身处室内,不可能会有风吹动的。那是一道虚幻之风,从遥远的过去将记忆带来。过去一幕幕的灰暗光景,窜进我因为不安而颤抖的胸口。
幸福的每一天、两人共度的许多秘密时光、在窗外晨霭中闪闪发亮的银色相机,以及老人那张皱纹横生,因悲伤而扭曲的脸庞。
那起事件的记忆陡然间再次被唤醒,我不由地发出不成声的悲鸣。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厨房地板的男人躯体、一双瞪大的眼睛、窗外传来的蝉鸣声,还有养父呆站在原地的阴沉侧脸。夕阳光线让人感觉刺眼,而男人所流出的血液散发出一股陈年铁锈的腥臭。外头开始降起雨,我们互相紧拥对方,两人陷溺在蔓延如夜海般广大的罪恶感中。不愿再次忆起,然而记忆却恍如昨日般鲜明地在脑海中复苏。
那道虚幻之风持续吹拂,我踏着蹒跚的脚步前进,就要来到鲜红走廊的尽头。
淳悟贴近我的耳畔低语,嗓音阴窒而闷沉。
「好长一段呢,小花,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漫长。」
「嗯……」
「我们一起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啊……」
我脚步踉呛,彷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般。
忐忑地抬起头,淳悟的侧脸宛如那年夏天的夕阳,蒙上了悒郁的阴影。他以低沉的声音抛下一句话:
「妳就忘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淳悟,我才不会忘了你……」
我感到不安,双脚也不听使唤。我站在原地不动以免自己摔倒,淳悟低俯下身,像从前那样将自己的鼻子压上我的鼻子,宛如一只大型动物在嬉闹。我的内心又径自回到了孩童时期,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爸爸。」「怎么了,小花?」他回答的声音相当温柔。养父的声音与气味包围着我,身体因为喜悦而开始颤抖。倘若现在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我真的哪里都不想去了,为什么时问不静止下来啊?
我再次拖着缓慢的脚步往前行,终于到了走廊尽头。
好不容易要开始举行神前式,淳悟和美郎的父亲并排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新娘的父亲,反而像是站在壮年男子身旁的不肖儿子。这两名可以明显看出在社会上成败地位的男性,让他们站在一起甚至会让人感觉残酷。美郎的父亲充满着身为社会中坚份子的自负,不仅身材结实,皮肤色泽也好得出奇。站在一旁的淳悟明显就是一副佣懒无力的邋遢德性,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却暗暗为那独自一人的颓废而失神,我的男人果然落魄而美丽。场内开始奏起雅乐,我们进行三二九度交杯酒仪式并交换戒指。因为我几乎将所有事宜,甚至连婚宴都交由新郎处理,所以不清楚一切该怎么进行,偏偏视线却又直望向淳悟。每当被美郎小声提醒,只会机械化地慌忙照做。
神前式结束后便举行婚宴,宾客几乎全是美郎的亲属和公司的人,以及学生时期的朋友等等。我这边除了养父,还有短大和职场上认识的几位友人。美郎任职的企业颇负盛名,我一邀请朋友,她们便抱着说不定会有美好邂逅的心情,欣喜地前来参加,于是就凑成了一桌华丽耀眼的新娘友人。这一桌仿佛是个五彩缤纷的玩具箱,将寂寥隐没于其中。
我从等待淳悟时发出尖叫声那刻开始,脑中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欢闹声听来相隔遥远,我光是微笑坐在那里便已耗尽心力。中途到了换礼服时间离开会场,当我为了更换礼服而褪下和服、重新上妆之时,这才突然回过神。眼泪不知为何就像是溃堤股一发不可收拾,整张脸都哭花了,无论怎么用手帕反复按着双眼,依然止不住泪水。工作人员见状大惊失色,为了安抚我想将新郎找来,却被我哭着制止。我焦急地心想,绝对不要让他看见这么难看的模样。工作人员询问要不要找朋友过来,我依旧摇头,坐在镜子前像个孩子般啜泣。工作人员最后只好硬拉着养父将他带过来,门扇安静地打开,在淳悟闲散走进来的瞬间,我的眼泪戛然而止。
一个包裹在黑色西装下的削瘦身体。
我透过镜子悄悄地仰望他,只见淳悟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然后随便地靠着墙面低下头。嘴上叼若细瘦手指所夹的香烟,再以廉价打火机点燃,彷佛叹息般地缓缓吐了一口烟之后,怱而看向我。「妳在哭什么?」
我感觉难为情,只是默默地回以笑容。淳悟见状于是苦笑说:
「妳小时候不是很少哭吗?总是闷不吭声地忍耐着。」
「爸爸,我结婚的话,死掉就不能和爸爸葬在同个坟里吧?我们化为白骨之后就得分离了。」
「妳到底在说什么啊?」
淳悟笑了出来,宛如回到过去那个毫无阴霾的开朗笑声。他的眼下堆起皱纹,僵硬的表情变得柔和、温暖而放松。
「反正我们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别放意。」
「我不想和爸爸分开,可是却又不得不离开,只要活在世上就得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