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俯视开始脱水的洗衣机时,隔壁的大门乍然开启,那位韩国太太走了出来,她的长发拢成一束,不悦地瞪起细长的眼睛。虽然语言不通,她仍交互指着我和洗衣机说些什么。当我心想她可能是抱怨夜深了还这么吵时,女人忽然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肩膀,我被她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量吓到,不由地往后退,而这时淳悟像一道飘怱的影子窜出,他一看见女人抓着我的肩膀,便反射性地举起细瘦的手掴了女人一个耳光。那女人当场放声尖叫,淳悟则揽住我的肩膀,轻蔑地直盯着她。淳悟能保护我的安心感和对这个人的恐惧,两方情绪如同浪潮般袭向我。
女人带着厌恶的表情回去屋内,淳悟也转身背对我。
即使受到美郎的帮助、在结婚后离开这个地方,我或许也无法过得顺遂吧。我一面想着一面取出脱完水的衣物,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淳悟突然殴打邻居,而我受到这种恶狠手法的保护,却还开心不已。我捧着两人打结的湿衣服和内衣裤,暗自咬住下唇。
我并不暸解何谓普通的生活,像是重视家人,或结识异性并爱上对方的感觉。与朋友之间谈论到恋爱方面的话题,我总会配合旁人以巧妙掩饰,直到长大成人也始终不了解一般常态。这都得归咎于我的男人吧,因为一切大概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抱着洗奸的衣物回到房间,看见淳悟正在厨房里。
他头也不回地小声说……「刚刚只吃那一点东西,肚子饿了吧。」他的声音听来既温柔又沉稳,彷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咚、咚、咚,一阵熟悉的切菜声传来。我没有回答,只是让视线离开那看似落魄却又带着一丝优雅的高挑背影。我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夜间新闻。「怎么打不开……」听见从厨房传来的喃喃自语,我不禁心想他或许又要发作了,果不其然,随后便响起淳悟将瓶子摔向厨房墙壁的撞击声。
嘟嘟囔嚷的自语,以及瓶子的破碎声。
我抱着膝盖,假装听不见地紧盯着电视,仿佛回到小时候一样。淳悟的精神比当年更加脆弱,光是打不开瓶盖这件事,他大概就得花上一段时间去调整情绪。因为以前的我个子矮小,这种时候便会成为淳悟的护身符,像是一个大型人偶般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不过,最近淳悟已经不再这么做了,他渐渐习惯在情绪恢复平稳前先拉开彼此的距离,然后转过身背对我。
等到新闻播完,我偷偷看向厨房,淳悟则一副没事的样子继续做菜,翻炒食物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夜色深沉,两人躺进一床棉被里入睡。窗外的雨已见停歇,月色随着夜晚加深。我被淳悟修长的手臂和双脚紧密抱住,这是最后一晚,我们之间已无情欲存在,过去那个宛如一只幼稚公狗的淳悟早巳消失得无影踪,只剩下不见撒娇、甚至有些寂寞的这个男性气味。耳畔传来熟悉的沉静鼻息,我试着悄声低喃,而发出来的声音是沙哑的。
「爸爸??」
「……怎样?」
应该已经睡着的淳悟缓缓睁开眼睛,细长的双眸温柔地包围着我,不带血色的薄唇勾起调皮的微笑,眼睛下方也出现大量皱纹。「爸爸。」我再次轻喊了二声,「到底怎么了?」他笑了出来。我的泪水滚滚落下,在棉被里紧紧抱住养父,干燥的削瘦身躯,每处摸起来都瘪硬而粗糙。
淳悟张开嘴巴,伸出丑陋的长舌头舔舐我的脸颊,抹去泪水。因为被淳悟如此舔着而感觉心安,我便一直默默地哭泣着。他长长的舌头,就像一只调皮的公狗,我不断地喊着爸爸、爸爸,最后淳悟不再响应,只是无声地来回舔着我的脸。炙热的舌尖、唾液的味道,紧紧相拥时仍是那股孤寂的雨水气味,爸爸、爸爸。
隔天一早天气已经放晴,锵——荒川河岸远远传来响亮的击球声。巡逻车的鸣笛声、乌鸦的哑声啼叫,以及外国人经过公寓正下方时,那熟悉却不明白的飞快说话声。我彷佛被那些声音摇醒,打算起身离开被窝。养父紧箍的瘦长手臂和双脚迟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一拉开他的手臂,脚就跟着缠上来。尽管瘦归瘦,但男人的身体对我来说还满沉重的。,他接着又用脚毛磨蹭我,我顿时涌上一股战栗而连忙想挣脱,淳悟却发出像高中生的轻快笑声,随后蓦地放松力道。我像是全身瘫软一样站不稳,最后在榻榻米上爬着离开六帖房。一进入浴室,我便立刻褪下所有的衣服,从浴槽中舀了一瓢隔夜冷水兜头泼下。想要好好梳洗全身,但就算想洗干净,却因为冷水带着微温,反而让我有种更加肮脏的感觉。擦拭身体并吹干头发后,穿上了衣服。因为今天会有专业的化妆师替我上妆,所以我几乎是脂粉末施。回到六帖房,发现淳悟还躺在被窝里,我便选好西装、白衬衫和领带后悬挂于门楣,接着悄声开口说道:
「你要在十一点以前赶来喔。」
「……谁要去啊,傻瓜。」
这样我就会变成孤儿。」
我玩笑般地说着,他回答的语气却冷漠得吓人。
「妳本来就是孤儿啊。」
「……是这样说没错。」
他从棉被中伸出干瘦的左手缓缓摆动,简直就像是有人自暴自弃地摇着残破尸体的手臂。
「……我会去参加,我会去的。」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我喀拉喀拉地拖着放在四帖半房里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我一出门不禁心想……这简直就像个天大的谎言。外头的空气清新澄净,倾盆大雨过后的隔日清晨,河川飘来一股浑浊的水气。这不是真的……我居然有办法一个人从这间房间走出来。长久受囚禁于此,现在却像是去散步般轻易地就出来了。
喀、喀、喀、喀……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一阵温润的风儿像是在抚摸我的脸颊般吹过。
走下阶梯,昨天晚上放的竹轮仍好端端地散落在原地。一见到此状,回去吧……我似乎听见从某处傅来这样的呼唤。回去吧……回去吧……
我拖着行李箱,逃跑似地快步离开。几只乌鸦展翅降落在一旁的路上,并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柏油路上不吉利地拉长了几道乌鸦的小小黑影。温湿的风又再度吹起,在烈阳高照之下,我不禁感到些微发晕。
我坐上出租车,前往举行婚礼的明治纪念馆,沿路缓缓行经原宿车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