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穿过竹林就来到约为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狭窄河滩。河面只有五米宽,对面河岸的堤坝在水流的冲刷下,已经塌陷下去,土层裸露。堤岸上长出的野草,露出水面,倒映出一片阴影。
我取出鱼竿接上,装好卷轴,拉上鱼线。我一边做准备一边考虑爱情。与下村朱美交往给我的一个教训就是,两人的关系无论发展到何种地步,性爱也不会上升为爱情。无论尝试什么新奇体位,都毫无意义。也许是为了回避爱情问题,我们才想要熟练掌握性爱技巧,就像为了逃避交流而进行的谈话一样。
我在对爱情进行思考。
如果心灵被透明化,也许就会像哈兰·埃里森的科幻小说所描写的那样,和平能够持续六百年。那同时也意味着六百年的孤独与停滞。我们就像冬天里的黑鲈,在“自己”这一湖底,就像死了一样地生存。它们已经不再互敬互爱。人之所以能够爱别人,是因为彼此心里都藏有秘密。我们在对方身上发现与自己相同的东西,被他(她)深深吸引。而在对方的心里,一定有我们无法理解和触摸的领域,因此我们不可能支配和拥有对方,只能在自愿的情况下进行祈求和祷告,只能在自愿的情况下接受正在询问和倾诉的对象。行使这样的自由可能就叫做“爱”吧。
的确,正如以前我用冷静的头脑所思考的那样,爱情和恋爱都和幻想一样。但是,也许人类的生殖遗传基因发生变异所引起的这种愚蠢的幻想,才是为了切断无限的自相矛盾所用的最后武器。像一个思想犯一样委身于眼前出现的偶然事件,把自己的一生押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这种自发性的逃避行为、作出故意偏离自己人生轨道的奋不顾身的选择,可能才是留给凡尘中的我们唯一的激进的生存方式。
究其原因,是因为那儿既不存在事先设定好的程序,也没有执行这一程序所需的说明书。爱既不是取样,也不是播音员式的表演,而是我们生存的多样性和多元性,是面向未来一直永远生产的事物,是和我的未来不同的“我的未来”。因此,既是“我”的可能性,也应该是“你”的可能性。好吧,钓鱼吧!我折下一根枯枝,扔到湍急的水流中。枝条一度被急流吞没,送到对岸的堤坝下面,在那儿又浮了上来,滴溜溜地打着漩儿。我从工具盒中选了一个状似蝴蝶蛹的钓钩,拴在鱼线前端,心情变得格外愉快。我站起身来,踩在河边柔软的泥土中,竖起鱼竿,小心翼翼地瞄准对岸的堤坝,轻轻地甩动鱼竿,鱼线发出令人悦耳的声音落入水中,褐色的钓钩缓慢地划了一个弧,落在枯枝打漩儿的水面上,而后激起了一层小小的水花,沉到黑暗的水中看不见了。
24
医院坐落在山脚下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沿着一个长长的斜坡向上走,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往前走就是医院接待处的大门。病房在新楼的二层。我敲了敲门走了进去,香澄正坐在床上织东西。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怀疑她是不是不认识我了。她就像即将熄灭的日光灯,稍稍愣了一下之后,微笑起来,表情也逐渐明朗起来。
“好久不见。”我说。
“嗯。”香澄轻轻地点了点头。
“身体怎么样?”
“好像还行。”她说着,垂下双眼。
香澄的病房是个明亮又宽敞的单间,从屋里可以看到窗外的树丛。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床,旁边是壁橱和冰箱,一台小型电视机放在窗边的桌子上。我在她的招呼下坐在来客坐的折叠椅上,我又一次看着她。我感到她的内心和身体都是空荡荡的,周围好像筑有一圈坚硬而又透明的玻璃防护墙。
“你的胡子长长了。”过了好久,香澄才像刚发现似的对我说。
“我是想掩盖内心的空虚啊!”我若无其事地摸着胡子,“我像不像内阁总理大臣在做施政纲领演说?”
她没有笑,可能是我的玩笑开得不太合适。
她表情有点僵硬,情绪也不易波动,除了这些之外,也总算能和我进行正常的交流了。只是说话时她总是很被动,几乎没有主动寻找话题跟我搭话。我们主要谈论大学期间的事情,比如谈毕业论文题目啦,互通二人都认识的朋友消息啦。香澄有分寸地跟我说话,语气中透出一丝对美好过去的怀念。
“不管怎么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健康,我总算是放心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要结束谈话。一旦中断,就很难找到新的话题。静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了刚才谈话时没有意识到的病房里的气味。那种味道是药丸、消毒水和轻微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的。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争吵声。好像是一位男性患者和护士在争吵。我偷看了香澄一眼。她很平静地望着窗外,似乎没有听到走廊里的争吵声。我的心情逐渐变得不平静起来。该回去了吧。回到旅馆里冲个热水澡,刮刮胡子吧。我这样想着,心里有种轻微的罪恶感。
“那个病人啊,在我旁边刷牙的时候,把刷牙的盐水全喝光了。”她突然对我说。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急忙反问。
“不知道。”她平静地回答,“我问他咸不成,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我们谁也没有提起阿健。在我的记忆中,他就像孩提时代由于搬到很远的城镇里,再也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一样。香澄是怎么想的呢?也许阿健以及坐他的车去旅行的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作为现实留在她的记忆里。
过了一会儿,她向我提议:
“去散步怎么样?有个好地方。”
医院深处是一片杂木林,一条红褐色的小路贯穿其中。途中我们碰到一个好像是住院病人的年轻男子。他面无表情,旁若无人地走了过来。擦肩而过时听见他在小声嘀咕,“该决定死亡地点了。”香澄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着。
“来到这家医院的时候,紫丁香还开着呢!”她望着路边说道,“现在什么花都没有了,真是遗憾啊。”
道路两旁长满了橡树和柞树,脚下落满陈年的橡果,对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这条路通往哪里?”“不知道。”她依然是那副兴趣索然的语气,“我经常走到一半就折回去。不过我看这条路肯定通到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