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父亲那里唯一学到的可能就是这个了。因此我不明白你现在的痛苦,也不认为自己能弄明白。但是我非常清楚你现在很痛苦,因为我内心也有痛苦。”母亲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希望你不要逃避那种痛苦,也不希望你用别的什么来代替现在的痛苦。决定你人生质量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如何对待痛苦、如何忍受痛苦、如何正视痛苦。虽然在你面前说你父亲的坏话觉得不好意思,但我仍要说他只是在逃避自己的痛苦,结果不还是不能正视自己吗?不管是喝酒还是有外遇,都要正确地面对自己。你完全明白吧。”
母亲嘬起嘴巴,使劲吐出一口烟,然后在水池中掐灭了烟。她没有再点一支。
“我希望健一你不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母亲又说了一遍。
如果此时我再回答“我没想过要做那样的人”,我们的谈
话就会永远在兜圈子。我没有吭声,母亲接着说道:
“希望你接受事实,不要逃避。”
突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可能母亲对于自己开始讲述这样的事情感到很为难,而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很明白母亲指的是香澄。我曾大致对母亲说过自己和香澄的事。母亲也可能知道现在儿子和下村朱美保持着肉体上的关系,当然还明白我的心正从香澄身上离开。也许母亲把我当成了父亲,把自己当成了香澄,把父亲的情人当成了下村朱美。岂有此理!
“真是想不明白啊,”由于长时间说话,母亲声音有些嘶哑。“她为什么要自杀……”虽然母亲还想说,但没能说下去。
我要留胡子!因为在这种尴尬的场合,我可以若无其事地用手捋自己的胡子。也许那样,我会显得很有城府。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道: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你、我,当然还包括你的父亲。但是千万不能把它暴露出来。如果想一下子弄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必须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因为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没有捷径可走。”
我努力在回忆和香澄相识之后发生的一切,试图想起她的各种模样,但是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全是她的背影。我觉得香澄似乎一直是背对着我的,我怎么也不能让她转过身来。就这样她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下午淡淡的阳光中。
最后母亲对我说:
“去看看香澄吧。当然不是说现在就去,需要慢慢地来,直到你有了想去见她的念头。但是像现在这样不行,你必须去看看她。”
23
春假里,我带着阿健送给我的渔具去河边钓鱼。他依然杳无音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七八年后他的家人就会宣告他已失踪,法律将认定他已经死亡。有时候我想:我真的碰到过一个叫阿健的人吗?我确实见过他,和他交谈过。可是现在我必须从他留给我的东西之中去寻找他的踪迹。他似乎是刻在“我”的人生中的“历史”。
我在后架上装上单人用的帐篷、睡袋和食物,随心所欲地到处骑摩托车。由于没有事先选定目的地,所以也不着急。我只是沿着河边往上游走,看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摩托车钓鱼。如果钓不到鱼,就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如果不想钓鱼,也可以读读书,或者打开便携式CD播放器听莫扎特。但是莫扎特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了。
越往前走河面就越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我连续走了一天,终于无路可走。我把摩托车停在河滩上,支起了帐篷。四周开始暗了下来。我麻利地收集了一些枯枝,点燃了篝火。我在平底锅里抹上一层黄油,炒了红肠,装进纸盘子里,用纸巾擦干净剩下的油脂后烤了面包,再用刀子把洋葱切成薄片,和红肠一起夹在面包里吃。在等待泡咖啡的水烧开的时间里,我把葡萄柚切了一半,用汤匙舀着吃。咖啡太浓了。我一个人泡咖啡的时候,总是放太多的咖啡豆,一定是因为对一个人的量觉得不安吧!
我觉得累了,于是钻进帐篷,打算明天再收拾。一钻进睡袋里,马上开始发困。四周静得可怕。除了流水的声音,万籁俱寂,听不见动物和昆虫的叫声。
恐怖袭上我的心头。突然,周围仿佛变成了漏斗状的蚁穴,身体开始软软地下沉,沙子不断落下,我和沙子一起持续下沉。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我不知不觉地在睡袋中握紧了手,手心汗津津的。我紧紧闭上双眼,等待暴风雨掠过。眼前浮现出香澄的身影:失去血色的脸庞、染成粉红色的浴盆、刀子上残留着的一抹血迹……尽管我想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似乎一睁开眼睛,就会被吸进蚁穴。这样下去,我的头脑可能会变得不正常,如果不这样,也许我会自杀吧。
是阿健把我从狂乱和自杀中解救出来。我努力忘掉蹲在浴室里的香澄身影,这时脑海中出现了放火把自己住处烧掉的阿健,就像塔柯夫斯基的电影一样。这样一想,心[轻|之|国|度]情稍稍平静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沙子不往下落了。我慢慢睁
开眼,浑身都是汗。我拉开拉链走出帐篷,外面流水潺潺,虫鸣声声,空中高挂着一轮大大的圆月。
放火烧掉自己住处的阿健他已经获得了解脱,还是被什么束缚住了?割开自己手腕的香澄又怎么样了呢?她已经获救了吗,还是封闭了通往生存的道路?我自己又会怎样呢?不知道“白鲸”什么时候会来。到时我该怎么办呢?
正如母亲所说,每个人心中都存在固有的阴暗面。那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是别人无法理解和共有的。我现在也能感到自己存在那样的阴暗面。我想到了栖在湖中的稀奇古怪的生物。它们在寂静的湖底静悄悄地生活着,绝对不会灭绝。在人们忘记的某个时候,它们会悄无声息地浮到水面上来。
也许这就是人活着的最根本的恐怖。难道人类不是比我们看到的要大得多吗?无法估量的庞大和幽深。那种庞大、那种幽深,我们有时会感到异常恐惧,感到由“我”这个代名词所指的对象无法处理。我们不可能是不死之身,肉体既非数据又非记号,如果割开,就会流出鲜血,如果不加治疗,就会死去。而且还有一颗极易受伤的心。那样的“我”或“你”必须控制的阴暗面,过于庞大和幽深。
第二天,我把剩下的一半葡萄柚当作早餐,只带了渔具沿着河岸而行。几乎没有像样的路,河流两岸到处都是灌木和杂草。往前走了一会儿,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