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随笔的结尾写道:“这一研究也许没有什么价值,但却非常有意思。”

  我希望在自己的人生中从事像研究雪花结晶一样的工作。虽然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热情,但没有什么价值。尽管如此,却非常有意思。如果能这样轻松而又充实地活着就好了。

  雪静静地下着,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湖面的景色好似《古兰经》中的素描。

  22

  有天晚上,我和母亲聊天。为什么开始聊天的呢?可能是晚饭后喝了威士忌造成的。母亲和往常一样往酒里对了一点水,可能是为自己的身体考虑吧。开始关心自己的健康是个好兆头。总是吃完饭就急忙上二楼的我,那时也陪着母亲喝起了对水的酒。我们很快地做了黄瓜条等作下酒小菜。

  母亲喝第二杯或第三杯的时候,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自己和父亲的故事。她是第一次对我讲这样的事。

  “我发现了一个便条,”母亲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于是我一下子明白了,或许这就是直觉吧。我拿起话筒,照着便条上写的号码拨了电话。有个人接了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我问她:‘对不起,请问您和我丈夫是什么关系?’她停了一会儿回答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又问:‘你和我爱人交往密切吗?’她沉默不语。她不吭声也就意味着‘你可以认为交往很密切……”这时母亲深深叹了口气。看起来像是在后悔,又像是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切。”

  我有个疑问,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下去。父亲为什么偏偏

  把便条放在了母亲能看到的地方呢?粗心大意也好疏忽也罢,作为一个有外遇的男人,父亲明显地缺乏一种紧张感。

  母亲继续说道:

  “于是这决定了我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就是说完全没有修复的可能性了。据说由于那个电话,那个女人的外遇被发现了,她丈夫把她赶出了家门。她在一家像商业旅馆一样的地方住了一段时间,但是很费钱,不能一直过那样的日子,你父亲就找到一所公寓,两人开始生活在一起。在他看来,既然对方是因为自己才被赶出家门的,因此无论如何也要为对方做点什么。”

  “可是这样不就乱套了吗?”我忍不住插嘴道,“怎么说呢?这不是任由自家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却忙于拔别人家的草吗?!”

  母亲小声地笑了起来。看到母亲笑了,我很高兴。

  “如果不跟他们斗争到底,我就不甘心。我当时还想找你父亲和那个女人报仇呢。虽然我认为自己不是个坏女人,可也想让你父亲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滋味,让那个女人不得安宁。结果我就那样干了。"“那你的心情会舒畅吗?”“一点儿也不。全是空虚。”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我担心如果母亲哭起来就麻烦了。谁知她没有哭而是点了一支烟。母亲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吸上了烟。她上次吸烟好像已经是公元前的事了。母亲本来从怀孕起已经戒烟了,可最近一两年内又重新吸了起来。我在家的时候,母亲会打开厨房里的换气扇,尽量在换气扇旁吸烟。也就是说,即使不再像怀孕时那样注意,但吸烟的时候她还是考虑我的。

  “你恨你父亲吗?”

  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想自己并不憎恨他也不厌恶他,老实说是没有任何感觉。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同是身为男人,父亲是个差劲的家伙……”啊哟啊哟,怎么不像自己说的话啊。“同样身为男人”这样的句子,《例句大全》中可能找不到吧。

  “的确是个差劲的男人!”母亲说道,“被这样的男人吸引,我更是个差劲的女人啊。”

  那么我和志保成了什么?“差劲”的平方?有时候母亲会无意识地把孩子们推向绝望的深渊。

  “他总是乱发牢骚。”母亲谈起了“差劲男人”的事情,“被上司疏远啦、工作太苦太累啦、想辞掉工作啦,没有希望,没有目标,活着也没意思……牢骚满腹。我设法让他振作起来。我本以为尽力了,但是完全徒劳。结果他沉溺于酒色,开始了自甘堕落的生活,跑到女人的怀里不能自拔。”

  母亲抬头看着我,眼睛发直。我差一点要说:你不要用那种看父亲的眼光看我哟!这时母亲说了一句合乎逻辑却

  又前后矛盾的话:“我不希望你变得像你父亲一样。”

  “我没想过要做那样的人。”

  “是吗……”

  她在怀疑我吗?

  “你父亲以前经常问我是否明白他的痛苦。我每次都回答‘明白’。因为实际上,我以为我明白了,也曾想去弄明白。但我可能还是没能明白。你父亲想必也是如此。他不明白我的痛苦,也不曾想去弄明白。”

  我想起了有一次母亲摔东西时的样子。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母亲随手拿起茶杯或盘子就往地板上摔。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摔东西,让人很害怕。那一次,母亲连我高中的女朋友送我的宝贝红茶杯子都摔碎了,为此至今我还有点耿耿于怀。

  “也许应该从‘不明白’这儿出发。”母亲接着说道,“彼此都不明白对方内心的痛苦,即使在某种程度上明白了,但仍然无法全部了解其实质的内涵。如果从这儿出发,我们的关系或许还会有救。当然也可能不会有所好转。我想到过要弄明白。正因为不明白,我才更加努力。我曾想一点一点地去理解你的父亲。”

  母亲把吸了半截的烟扔到水池子里,又重新点燃了一支。还剩大半杯的对水威士忌却一口也没喝。

  “但是,我越是想去理解他,也许他越会感觉自己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件事我最近想通了:也许他是感觉到我在把他改变成自己之外的某个人。”

  母亲慢慢地吸了一口烟。我真想对她说:把烟吸到肺里很伤身体哟!现在吸烟是贫困的象征;无论怎样转动排气扇,排不完的烟雾还是充满了整个房间;被动吸烟致癌的危险性也必须为我考虑。

  “结果还是没能明白对方的痛苦。”话题又回到了起点,“勉强去理解不明白的东西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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