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不一样。
就像妈妈说的,连我的举动都完全像是陌生人。
“我从没看过你那么畏畏缩缩的样子。”
本来我的个性就擅于与人交谈,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突然间变成一个几乎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的人,真的把妈妈吓坏了。
我凝望着镜中自己的左眼。已经很久没看到和弥见过的影像了。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无法成为那把开启记忆盒子的钥匙。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那个事件真的发生过吗?
我收到警方送来的信,就是在那个时候。
夏天结束,马上就是大学的入学考试了,我每天都上补习班。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爸爸交给我一个信封。
那是一个浅蓝色很可爱的信封。一看到这个信封,脑中立刻浮上相泽瞳的身影。我在地下室发现她的时候,包裹她身体的布袋就是用这种浅蓝色的、触感很好的布料缝制成的。
看了看信封,寄件人的地方写着相泽瞳的名字。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打开这封信。里面的信似乎是瞳托她妈妈代笔的,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所以请警方转交。
信上写了一些感谢的话语,还说有机会希望再跟我见个面聊聊。
我反复读了好几遍。那段非现实的、恶梦般的记忆再度涌现,却仿佛已是他人的记忆。
我想起了婴儿车里相泽瞳娇小的身躯。
还有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到目前为止,仍没听说他们两人被发现的消息。他们是不是还在山里?还是,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我想象着他们庞大的身躯静静地潜藏在树林间,下雨时就躲进岩壁里的山洞,两人一起望着滴落的雨水。伸向不同方向的手脚慢慢蠕动着,两人缓缓往不被人发现的黑暗深处移动……
我拿起桌上很久没翻开的活页本,那个写满了左眼影像的记录本。
才在不久之前,自己还抱着这本沉重的活页本在枫町里头四处走动。因为翻阅得很频繁,内页都破破烂烂的了,上头写满了字,却完全不像是我所写下的东西。
活页本里填满了少年时期的和弥见过的景色、砂织的表情、左眼让我看见的许许多多影像。
我一页一页翻阅着。
开始遗忘的感觉,竟然在这一刻苏醒。从和弥继承而来的左眼唐突地涌上一股温热。
我既讶异又困惑。因为自从记忆恢复之后,眼球一直都是沉默的。
眼里的活页纸页面开始出现叠影,右眼和左眼看到的影像渐渐错了开来。我于是静静闭上双眼,右眼的影像消失了,眼前的影像慢慢定焦在左眼的画面里。
我的视线离开A4活页本,抬起头来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枫町。
眼前是荒废的铁道向前延伸到远方,铁道的一侧是一座座长满针叶林的高山耸立,微弱的日照下针叶林几乎一片漆黑。铁道的另一侧则是萧条的街景,高耸的铁塔成排林立。左眼里,我正走在遍地枯草的山丘上,一边翻阅手上的活页本。
我马上就察觉这并不是和弥的记忆。
原来左眼都记得。记得我四下寻找相泽瞳、追查凶手;记得我寻找蓝砖屋、在镇里到处探访;记得我耐住寂寞、走在风中;记得我不知所措、既恐惧又不安。这些都确确实实地烙印在眼球里。
我一直看着,那道延伸到遥远森林的生锈铁轨,还有自己站在铁轨上的双脚,摇摇晃晃仍执意踩在铁轨上蹒跚前行。
那时候的记忆还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一直记得当时的我在想些什么。但现在的我的思考模式,却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感兴趣的事物不同,对于临时状况的反应也相去甚远。
因此我想,恐怕,她并不是我。就如同失去了记忆而感到不安的她,也只意识着她自己一样,现在的我对她而言一定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有学识或是冷静的人,或许会主张“她”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或者说,那只是“失去记忆时的我”。
我面对书桌上打开的活页本,静静地闭上眼默祷。“她”的消失,正等同一个人的死亡。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说“她”是不存在的,或说那只不过是记忆发生障碍时所生的结痂。因为这个与“我”截然不同、远比我更没用的“她”,确确实实存在过。
更何况,“她”的眼球所看着的景物,一定都是她自己以外某个人的记忆……
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了非常短暂的时间,遭遇了许多的困难,每每因此痛苦不已。她的内心有多难受,我完全明白。
在学校里大家不断提起我的事情,她总是被拿来和我比较,连自己的存在都觉得是可悲的;她四处徘徊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之地,在心中不停哭喊;她什么事都做不好,深深地感到自卑。
但是,她却从不认输。不管眼前的事物多么令人恐惧,她都勇于面对,从不放弃。
我仍闭着双眼趴到桌上。她帮我重新布置过的房间还维持原样,静谧的夜色从窗户悄悄地进到屋内,那是挥别了夏天的沁凉空气。距离她踏入枫町,已经半年了。
看着记忆中,在阴郁的天空下抱着沉重行李走在铁轨上的她,我在心里立下誓约——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你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来得坚强。我会把你放在心中,直到永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