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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触感是湿软的泥上,耳畔则传来树木枝桠的窸窣声与鸟鸣。
虽然被蒙住了眼睛,但还是能立即判断出,下车的地点邻近森林。从护送车老旧牛皮车篷的臭味中获得解放,肺部充满新鲜的空气,这感觉对少年来说,就像一道美味的甜点。就算是被捕之前,他也已经想不起自己上次呼吸到如此甜美的空气,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但是就在他想再深吸一口气的瞬间,背后却狠狠挨了一脚。
“快点前进,囚犯五七二二号。”
听到对方喊了自己的“名字”,少年服从指令前进。他的身高比平均高出不少,体格也相当厚实,若只看落在地面的影子,完全就是个大人的模样。但他的嘴边、光滑而晒得黝黑的肌肤,以及稀疏的体毛,都诉说着他的确还是个少年。
(这里是哪呢?我现在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啊?)
少年不安地嘟哝着。
在收容所被蒙住眼睛,接着搭了数小时的护送车,然而却没有人告诉他目的地是哪里。不过他也不打算问,因为他很清楚,就算询问也只会换来敷衍的回答,或是脑袋被敲个几下。
在眼睛被遮蔽的状况下,走起路来很辛苦。不过道路比想像中来的平坦。因为无法依赖视力,其他感官只好比平常更加卖力地探索周围的情报。手铐上绑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是在不远的前方,那押送自己的警务官手中。除了警务官和自己之外,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肌肤感受到初夏柔和的阳光,鼻腔吸入的也仍是充满绿意的芬芳空气。脚底虽不时踩到杂草,但还不至于被草根绊倒,看来这里并不是完全蛮荒的地方。
但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里是……怎么回事啊?)
少年心中不安地骚动着。
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现在所行走的地方,完全不像这十六年来的人生中曾经踏上过的任何一片土地。
少年的脑海中浮现记忆,那是他一路走来的风景——故乡的桦木林、红砖以及石板建造而成的城镇、下着雪的无名街道、自己以一名士兵的身份挖着战壕的荒野。无边无际绵延的战车履带痕迹,机油、煤炭、砂石的臭味,补给部队马车留下的车辙,还伴随着拉车马匹粪便的臭味。已经毁坏的阵地还留着炮弹爆炸的痕迹、硝烟,以及……人类尸体烧焦的味道。
汗水慢慢渗出,流进为了防止囚犯逃跑而扣在脖子上的环。虽然很想抓抓痒,但手铐和颈环都不可能如愿卸下。脚上虽没有脚镣,但步伐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沉重,举步维艰。
……不想再继续前进。
眼睛被蒙住的黑暗中,这股冲动突然自他的胸膛涌起。脚上穿着防止囚犯自杀专用、无鞋带的鞋子,脚底踩着杂草像自己脸上的胡须般丛生的地面,这些都已不在他的脑中。
(简直就像站在……的上面。)
手铐上的绳子被拉到底而绷紧,警务官因此停下脚步,大大地咋了个舌。少年做好被殴打的觉悟,绷紧身体等待着,不过痛苦并没有来临……反倒是眼罩被粗暴地扯掉。不过比起这样,对已习惯黑暗的眼睛来说,突然袭来的初夏阳光反而更像暴力。他像被痛殴一拳似地弯起身体,遮住自己的脸,然后听到了警务官不怀好意的笑声:
“小鬼,把头抬起来。”
少年眨着眼,服从警务官的命令抬起头。
视野一片白茫茫,而且混乱不堪。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如预期,三十岁出头,有着一张瘦长马脸的警务官,以及潮湿的地面、茂盛的绿意,还有——墓碑。
墓碑、墓碑、墓碑,被开辟的森林中竖立着无数墓碑——死亡的纪念碑。石碑的大小及形状各异,彼此间的间隔也怪异地不规则。前一个仅距离十步之遥,下一个却又独自离得远远的,突兀地立在地上。墓碑像半埋在林子里似的,从外观还很新的花岗岩墓石,到已经被雨水侵蚀,连墓志铭都看不清的老旧墓碑,毫无一致性地林立着。
“难道是……”
年轻的声音难掩惊讶,向警务官询问:
“该不会是为了节省搬运我尸体的工夫,才……?”
男人笑着回答:
“如果我说是的话呢?”
“那我只能说,因为冤罪而产生的悲剧又要添一桩了。”
咚!胸口被脚尖踢了一脚。
少年的身体弯成了煮熟的虾子一般,脸上挂着和苦闷没什么两样的微笑。既然都已经被判终身监禁了,应该不至于在这里被处死,他心里这么想。
(不过,即使在这里被私刑凌虐至死,我也无法控诉什么就是了。)
“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去那里。”
警务官举起瘦骨嶙峋的食指,点出少年行进的方向。在森林与墓地交界的一隅,阔叶树的浓绿中,隐约能看到一栋屋子的白色墙壁。而那也是眼前唯一一处看起来能住人的地方。
被绳索牵引着越走越近,定睛一看,墙壁并不是粉刷成白色,而是石块剖面刚被切开没多久的崭新白色。建筑物本身也不是很大,四周被生锈的黑色铁栅栏围起,栅栏顶端、枪尖状的防盗措施指向天空。几乎与栅栏融为一体的出入口关得死紧,当然,没人出来迎接。
少年更加怀疑建筑物里是否有人居住,这里实在一点生活感也没有。栅栏与建筑物之间的小庭院,杂草虽理得一干二净,却光秃秃的连一株石楠树也看不到。没有喷水池也没有雕像,就连晾衣服用的绳子都没有。
不过,铁门旁设置了一具机械式的门钤和通话器。这种电信设备,不是一般中下阶级的人摸得到的玩意儿,更别说是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