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里只剩老人与少年两人。
少年和老人相隔了两步对峙着。宛如女孩一般的少年,有着一头飘逸的银色长发,他身穿朴素的象牙色短衣和裤子,令人意外的是,老人的衣着与他十分相似——老人穿着几乎纯白的厚重宽松衣服,腰部绑着束腹,脚踝上套着柔软的芦苇草鞋,肩上披着羊毛披肩。一头黑发,夹杂着些许茶色发丝,虽然干瘪却不稀少,长度及至肩膀后方。他的眼窝凹陷,眉间、鼻子和嘴巴都相形消瘦,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也凹深得给人憔悴无神的印象。老人身姿给予少年的感觉,与其说是王者之风,倒不如说像个苦恼的年迈魔法师。
少年等待老人说些什么,但因为老人没有开口,只是凝视着墙壁的暖炉,所以少年也朝那里看了过去。
暖炉由红砖瓦砌成,有种厚实之感。在这个季节,暖炉尚未添上柴薪,暖炉的上方则有个小小的吊板,上面陈列着少年不知产地的化石、人偶以及照片。
「你今年十七岁?」老人突然出声问道。
「……是的。」
「真是年轻……比我最小的女儿还要年轻。这个……这个女儿。」
老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五、六张照片中最右边的那张。照片上映着一个身着洋装的可爱少女,她的姿态,彷如将淡紫色花瓣堆叠而成般。那张照片并非在正式场合所拍摄的,恐怕是某个仪式上,摄影师所捕捉到的偶然的瞬间。她站立着,单脚向后弯曲,一边注意裙子宽大的下摆,还一边修理着玻璃鞋。她并未露出笑脸,而是困扰地皱着眉.然而这个模样,正好呈现了她当时内心的状态。
「这个孩子十八岁,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才十七岁,却成了敌国的战俘。」
「找我,什么事情?」
少年冷淡地问。虽然他已经相当熟悉这个国家的语言了,不过,却还在发音方面仍有些许困难。
「我要谢罪。」
「谢罪?」
少年双眸上扬,以锐利的目光盯视着老人。
「在我的国家不断地烧杀掳掠,你……如今才要谢罪?」
「我对这一切感到后悔,但我无法阻止这件事。」
老人的目光再度投向少年。在他削瘦的脸颊上,少年看见眼睑边缘泛着泪光。
「……是你,下的命令吧?」少年低声问道。
「我并未下任何命令,兰加帝国并非君主专制国家。贾鲁达似乎依旧是国王直接掌权吧?不对,用『依旧』的说法不太好,并不能说成为帝国就是好的。」
「那么……是谁发动战争?」
「军人、政治家、商人、国民……人人都有,并非单是个人的问题。若是依照这个逻辑,那么帝国全体人民都有罪。不过……不论是谁做的,帝国的元首是我,所以我向你道歉。」
兰加帝国的高皇——康古,悲伤地微笑着。
「这是不可原谅的!」少年喃喃自语。康古再度摇了摇头。
「我明白。而巳……谢罪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要说为什么没有意义,则是因为——帝国本身并无悔改之意,更打算进行新的侵略行动。」
「快叫他们住手!」少年大声喊道,康古不禁紧蹙起双眉。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我只能这么说。整个帝国是庞大的有机体,帝国政府不但十分强势,而且充分掌握了权力。试图阻止目前正在执行的计划,或者是想改变既定的事实,都是不可能的……若是人类无法阻止或改变现状,那也只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办得到吧!」
康古的嘴角,突然扬起不是此时应有的笑容。
「比如说,帝国本身被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所撼动……」
——日后,少年回忆往事时,屡屡想到,是否正因康古注意到「那个」,才会说出那句话呢?康古所说的那句话,并非意指即将有自然灾难发生——而是指凶恶的命运即将报应在自己身上。人在危及性命的大难临头时,自然而然会有某些体悟。
倏地,在少年的面前,面带微笑的老人,身躯轻轻晃动起来,而少年自己也感受一股摇晃自己身体的不可思议力量。
在自身体重仿佛消失的下个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击,间不容发地向他侵袭而来。
房间里的地板,猛烈地摇动了数次,让少年瞬间被震飞了出去。幸运的是,他飞出去的方向有扇大窗户,窗户开着,初夏的微风吹了进来,少年从那里震飞到外面。
不过,康古却在待在原地不动。他坐在椅子上,与椅子一同摇晃着,冷静地面带笑容望着少年。仿佛答应了什么似的,他意味深远地点了点头。
在下个瞬间,成千上万本的书籍,以及数列层层相叠的书架,以排山倒海之势,猛然朝着他倒下。紧接着,房间里的石壁,也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响,就快在书架后方崩毁。然后,无数的灰尘喷出窗外,如暴风般沿着地面行进,冲击至少年身上。
少年护着自己的脸,茫然地盯着房内。老人会变成怎样呢?他无法想像。
……然而,与此同时,帝都托兰加境内所有地方,全都发生了相同的事。
正在参加游行的女孩、下厨煮着晚餐的女人、屋顶上整理工具的木匠、客满列车上的摇晃着的乘客与车掌、看着前方车辆猛踩油门的司机、骑着脚踏车将报纸放入邮筒的少年、找客人零钱的店员、双手捧着餐盘的侍者、吆喝招揽客人的人、谨慎地关上活门的工人、读着心电图的医生、手拿麦克风唱歌的少女、羊水破完挣扎着的新生儿、站在路旁说话的老人、背后遭刺即将倒下的年轻人、相互追逐的孩子、回家路上初次牵手的情侣、在床上亲密缠绵的男女、下笔伸懒腰的学者、捡起零钱的游民、听到同学呼唤而回头的学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