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作品被冠上了“汉默克拉维亚”之名,也就是“钢琴”的德文音译。我莫名地喜欢这个词,因为它好像分解并暴露了这个由击槌和键盘组成的乐器其中构造。
然而这首曲子不仅要求乐器,同时也要求演奏者展露全部的自己。在长达五十分钟的演奏时间里必须持续保持专注,就算是经验老道的钢琴家,要达到这种程度也相当困难。
但真冬现在却正在我面前演奏这首〈汉默克拉维亚〉——以康复的手指弹奏着过去无法弹奏的曲子。
我戴着耳机闭上眼睛,倾听第三乐章慢板的声音,仿佛正窥视着一泓深邃的泉水。
和真冬相处的时间……之后还有很多很多。
只不过,隔天我就接到了电话。我用大拇指试图拭去黏在眼皮上的睡意,同时接起在枕边震动的手机。这是谁的电话号码啊?
‘喂?我是蛯沢。’
电话那头传来不大高兴的男性声音,迷迷糊糊的我差点直接反问“请问是哪位蛯沢先生?”
“——嗯?啊!您是……?蛯沢千里先生?”
不知是不是被我的惨叫声吵醒,鼻尖紧贴着我的手臂睡在一旁的真冬“嗯?”了一声,接着翻了个身。
‘是的。好久不见。’
“不不不不敢当。”我连忙钻出毛毯,不自觉地跪坐在床上。
‘我刚刚回国,现在人在东京。真冬应该比我早一天回来,但电话打不通……嗯,所以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她的消息,怕有什么万一。抱歉在休息时间打扰你,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干烧虾仁的话里隐约透露着“心里有谱但不想面对现实”的矛盾棘刺,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偏偏真冬就在这时微微睁开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还紧紧抱住我,用略带鼻音的声音问:“直巳?怎么了?现在几点了?”真冬的声音似乎也传到了电话彼端,只听到干烧虾仁凄惨的呻吟传来,那仿佛牛被绞死时所发出的声音,瞬间让我很想直接把手机丢进马桶里冲走。
“那个……呃……真冬——真冬小姐她……现在正在……我家。是的,从昨天起……”
明明溺爱女儿到了无药可救的境界,偏偏却又是个有分寸的成年人——这恐怕就是干烧虾仁最大的不幸吧?一股滔滔不绝的热气透过手机传来,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和真冬已经是大人了也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做父母的没有多嘴的余地但那和感情是两回事你要是在我面前我一定一拳把你打飞!”这样的沉默真是难熬。
‘虽然是假日,但睡到快中午也不是正当社会人士该有的行为吧!’
结果这人似乎决定采取折衷方案,以责备我的生活态度作结。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刚睡醒啊?是声音听起来很慵懒的关系吗?
‘你要像桧川那样过散漫的生活我管不着,但是不要把真冬拖下水。’
“是……对不起。”
就在这时,手机被人从旁一把抓走了。
“爸爸?是爸爸对吧?不要多管闲事啦!这跟你没有关系!我不是说过要休息到下礼拜一了吗……有、有什么关系嘛!那是我和直巳之间的事啦!”
这对父女是在说什么啊……?我缩着脖子躲回毛毯里,呆呆地听他们吵了好一阵子。就在我快要再次睡着时,耳边再次传来手机冰凉的触感。
“爸爸说要跟你见面。”
“欸?咦?什么?”
该不会想当面揍我吧?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手机里再次流出干烧虾仁的声音
‘言归正传,其实是我有事想拜托你。今天能抽空过来一趟吗?因为事情有点复杂,我希望可以当面谈。’
干烧虾仁跟我约在池袋的一所音乐大学。真冬一脸抱歉地对我说不想和爸爸见面,于是先回家了;我也不想搞得像个三方会谈,她先回家也算救了我一命——况且要找我谈的事似乎和真冬无关。
话虽如此,但分开之后真冬又会因为练习、接受采访、录音和演奏会等等行程而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一直在家里磨磨蹭蹭依依不舍,结果我抵达音乐大学时已是下午四点——迟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飞奔进教职员办公室,迎接我的是最近一下子添了不少白发的干烧虾仁,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看起来很亲切的眼镜大叔,他们似乎在堆满了乐谱和资料的书桌旁讨论得正起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时钟之后,两人才终于发现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阵子。
“我是无所谓,但你得向教授道个歉。人家借地方给我们谈事情,你居然让人家等。”
“真是不好意思。”我向那位穿着白衬衫配羊毛背心的大叔低头表示歉意。
“不要紧、不要紧。初次见面,敝姓片濑。你是桧川老弟的儿子对吧?唉呀,你长得和父亲真像呢。”
“呃、是……是吗?”跟随哲朗的脚步踏进这个业界后,我就常听到别人这么说;但唯有这次让我感到忐忑不安。
“这位是教法国音乐史的片濑教授,算是我的……嗯,应该是师兄吧。”
“呃……所以是九重宽文的……”
“对对对。我和蛯沢学弟都在九重老师门下学习过音乐理论呢!”片濑教授如此表示。
九重宽文活跃于二次大战后,是日本的代表性作曲家兼指挥家,由于参与过许多电影音乐的制作,在国外也颇受好评。传说他是个精力旺盛的人,直到过世的前一天都还在舞台上挥舞指挥棒;也对提携后进不遗余力,门下学生里出了不少足以代表日本的音乐家,其中最成功的例子就是干烧虾仁(最失败的例子……恐怕就是哲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