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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没办法弹。”
“为什么?”这感觉就像突然被抛弃在干涸的珊瑚沙漠。
“技术上办不到。”
真冬用力地将两张叠在一起的乐谱压在谱架上。
“我原本以为分散和弦的最低音只要以左手帮忙就能弹奏,但这里是不断持续的八度音,无论怎么尝试都不大可能——”
我再次仔细凝视高音部朦胧的谱面。在火焰边缘飞舞的灯蛾之上,种种的记忆和话语连结成一条线索。
在异国的医院相遇的两人;被说成“不是人”的妻子;分成两半隐藏起来的乐谱;连真冬都无法弹奏的钢琴奏鸣曲——藏在黑夜深处的答案。
背后传来门板开启的咿轧声,我和真冬同时回过头。几个咳嗽声叠在一起——只见数名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施工人员僵在原地,因为发觉我俩的视线而纷纷低下头。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慌忙低头道歉。
“真对不起,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呃……没关系啦,不差那几分钟。”
“不接着弹吗?”“曲子应该还没结束吧?”
我和真冬面面相觑。
现在没办法弹——真冬面带歉意地喃喃回答,小小房间里充满了半是可惜半是放心的奇妙气氛。
“……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工头大叔神色沉稳地这么问。
真冬点了点头,将整理成一叠的乐谱抱在胸前。
“只要那几张纸就好了吗?这边这些都不带走吗?”
施工人员之一走近书柜,随手抽出了几本书。我吃了一惊,连忙靠过去。陈旧而厚重的书封上印着“成洋堂”几个字,正是九重宽文的表弟协田先生受托前往取书的书店名字。
我接过书来,翻了几页。我所学的法文只够勉强看懂音乐术语,当然无法理解所有内容;不过可以靠着不时出现的图解略知一二。内容是音乐理论和钢琴演奏法,以及管弦乐演奏法。
萝莎莉•夏洛瓦自己买来收藏的法文书——我从书柜一端逐一确认硬皮书封,才发现那些全都是音乐专门书籍。
我呼出憋在胸腔的气息,将抽出的书一起放回柜子里。
“都留在这里也无所谓吗?”工头大叔小声地问道。“不带走的话就等于丢掉啰?”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
“……只要有那份乐谱……就够了。”
我回过头,对着露出不安神色的真冬点了点头。
九重宽文的想法——我已经全都领会了。
隔周末的傍晚,我在唱片公司入口旁的电梯里逮住了阿彻先生。
“……又是你喔?”
那天的阿彻先生戴着一如演艺人员高调作风的橘色太阳眼镜,和他那混血儿的白皙肤色及高挺鼻梁特别相衬,害我差点临阵退缩。就在电梯“当”了一声打开门的同时,我从阿彻先生背后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
“我不想看到你。老是干些多余的事!你最好从我身边消失,再让我看到你这混蛋,小心我让你在音乐圈里混不下去!”
我“咕噜”地吞了一口口水,缩了一下。然而电梯门就在我背后关上了。两公尺见方的空间里只有我和阿彻先生两个人,这下想逃也没地方去了。
“并不是要拜托您做什么,只是想请您听听这个。”
我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录音机,阿彻先生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听见录音机里流泻而出的钢琴旋律而当场僵住。
这并不是当时让他看的乐谱中只有一半的片段,而是以多重录音组合而成、真冬以那“水银手指”演奏的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Sonatepourduex”。在尚未移动的电梯里,皱着眉头的阿彻先生正要伸手按下开门钮。
“请你听到最后!”
我移动身子挡住阿彻先生的手,结果被他一把揪住衣领。撞上电梯的背脊不知碰到哪层楼的按钮,脚下的地板忽然开始上升。仿佛呼应着电梯的移动,真冬的钢琴声也步入宁静的E大调展开部。染成橘色的塑胶镜片之后,阿彻先生的眼神正逐渐失去温度。
然后赋格的第一主题终于回归,仿佛上头载着一串串亮晶晶的星星碎片。
接下来,就是连拥有超绝技巧的真冬也无法独力演奏的领域了。阿彻先生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出他揪住我的手指正逐渐失去力气。
高音颤音的潇潇细雨中,双重赋格反复缭绕。奏鸣曲被终止和弦吸净消失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手里的录音机就要融化而散落于地。
电梯在七楼停住了。
我想电梯门应该曾在某个楼层开启又关闭,只是被钢琴奏鸣曲囚禁住的我和阿彻先生都完全没发觉罢了。
我觉得膝盖使不上力,只能背靠电梯一隅,无力地跌坐在地。而阿彻先生则按下开门钮,跨过我走出走廊。我连忙将已然冷冰冰的录音机抱在胸前起身追赶,直到人迹罕至的楼梯间,我才终于追上他。
“您应该……想起来了吧?”
表示紧急出口的迷濛绿色灯光下,我对着阿彻先生的背影如此间道。
“想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