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encore pieces “Sonate pour deux”

emsp; 我和真冬从屋子的一侧开门进去搜索。不知是屋里东西本来就不多或是早已经过整理,厨房和客厅里都空无一物。

  推开主屋左侧深处的拉门,映入眼帘的是占满四面墙壁的书架,以及放在短毛地毯上的唐草雕花木箱。台子上有个墨水瓶,插在其中的笔尖早已因为墨水干涸而硬化。绕进房里一看,才发现木箱其实是一架簧风琴,而且年代相当久远。阿彻先生,你连这么贵重的乐器都打算丢掉吗?不过现在不是在意风琴的时候。

  拉开书架,陈旧纸张的气息飘散而出;封底印的字不是法文就是德文或义大利文。我从边边一一抽出来确认内容,分别是德布西、拉威尔和法朗克的乐谱;继续检查下一层,则是泰勒曼和布克斯特胡德——都是市面上贩售的乐谱。抽出的乐谱姑且先叠在木头地板上,然而却迟迟找不到手写的五线谱笔记或任何资料。难道真的全都丢掉了吗?但是那首曲子——唯有那首曲子应该还留在某个地方。因为那并不是为了发表而创作的曲子。一定有,一定还在某个角落。我啪啦啪啦地逐一翻弄每一本乐谱,试图找出夹在页面之间的东西,却徒然扬起古老的尘埃,松脱的乐谱页面摇摇欲坠。接着再找另一个书架。收藏得有条不紊的书架上只有整齐的乐谱,一眼就能看出根本没夹着任何笔记或便条纸。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本一本抽出来,粗鲁地翻找着谱页之间。难道真是我推测错误?难道那首曲子真的只是习作,只是不完整的赋格片段?那镶嵌在乐句中的千言万语、绝对是独一无二钢琴曲的指标,难道都只是我们的妄加推断吗?透过有如沉静篝火的主题、周围有如梦幻飞蛾的副旋律——我们看到那片夜之海的潮骚都只是幻影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了钢琴声。

  我手中的乐谱滑落地面。一抬起头,靠近又离开的冷淡低音呢喃仿佛触到我的鼻尖。是钢琴声,我的确听到了。

  对了,真冬呢?她不是和我一起进了这个房间吗?

  反应迟钝的我这才开始寻找真冬的身影。我冲出书房,穿过满是尘埃的走廊,奔向琴声源源不断的那头。推开好几扇镶着雾面玻璃的窗户,冲破紧绷到让皮肤隐隐刺痛的古老空气。

  天花板低矮的走廊连接一栋独立的房屋,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房门是西式的,门上还有一道放射状的半圆形小窗。钢琴平缓的顽固低音从微启的门缝中流出,我的体温和心跳仿佛都被那深海般的声音给吸走,差点僵在原地。

  我轻轻地侧身从门缝中滑进房间。飘散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房里有张靠着墙边的床,日光从窗帘缝隙透了进来。漆成白色的化妆台、排列着乐谱封底和药瓶的柜子旁有座小小书架,还有一架直立式钢琴,以及在琴前摆动的栗子色长发。

  一时之间,我连呼吸都忘了。

  在琴上移动的只有真冬的左手。钢琴谱架上叠着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是冬季早晨呼出的气息凝固后摊平而成。是两行谱。透过谱面看到的钢琴表面宛如夜空,四个b记号的星星闪烁其上。那正是——降A大调。

  当然,就算不看乐谱也听得出来。就在真冬召唤回来的海潮之声上头,仿佛可见那群灯蛾正在飞舞盘旋。

  我尽量压低脚步声,轻轻靠近真冬身边。她停下弹琴的动作,回头看着我;那眼神仿佛仍在神游太虚,只有身体还留在这里。

  “……你找到了呢。”

  我轻轻地这么说,真冬也点了点头。

  “那份乐谱,你带在身边吗?”

  听到她的问题,我从口袋里拿出叠了好几折的纸。

  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阿彻先生当时明明那么激动,却只撕破了调查报告而已,并没有撕破叠在上面的乐谱。

  因为他内心深处——依然明白这是一份很重要的东西吗?

  真冬接过乐谱,在琴键上摊了开来,而我则从她身后探头窥看。

  “联弹用……不对,音域重叠的地方太多了。应该还是钢琴二重奏吧?”

  真冬摇了摇头。

  “不,是独奏曲。”

  我一直盯着她形状优美的耳朵。

  “你怎么知道?”

  “看了就知道。”

  真冬拿起影印的乐谱,轻轻夹进谱架上的乐谱之后。我不禁愣住了。真冬发现的乐谱是写在描图纸上的。高音谱号对着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叠上低音谱号;曲声寂静地、话语沉默地——重

  叠在一起。

  我屏住了气息。透过薄得如梦似幻的描图纸,两分乐谱融合在一起,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就在我眼前的夜空羽化成形了。没错,这的确是一首独奏曲;从优雅完美的谱面就能看得出来。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时,这份直觉终于化为确信——写在曲末的“ensemble”之前还有一个字。

  toujoursensemble

  我和真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显然不是音乐术语。既然不是音乐家留下的话语,那恐怕是——九重宽文个人的话语。

  将八张乐谱一一重叠,浏览过整首乐曲后,真冬再次将纤细的手指放在琴键上。于是海面再次浮现火焰的色彩和翩翩飞舞的灯蛾,无边无际的温柔夜色仿佛要将我吸了进去。

  为什么九重宽文要将这首钢琴奏鸣曲拆成两半呢?为什么不让它在宽广的天空中获得解放,而将一半的翅膀锁在这满是妻子回忆的房间里?那个理由——我的指尖似乎快要碰触到了,却又无法掌握。

  他想隐瞒的事物,想保护的事物,想留下的事物——

  琴声突然中断了。我从夜之海浮上岸,只看见真冬以哀伤的眼神望着我。

  “怎……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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