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下一秒钟,她便面对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将手指、手腕、骨头、灵魂,全深深投入那冰冷的黑白世界中。
垂下睫毛、摇动肩膀。我不由得站起身。我看见真冬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按下表达离别之意的三和弦。
接着是慢板的细语。
贝多芬作品81a,降E大调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告别〉。
载着分离的朋友驰骋的快板第一主题。如同在晨雾中远去的火车,脚步声如此清晰、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
为什么真冬没有录制这首曲子呢?我记得她曾在某次受访中提到,贝多芬的曲子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即使如此。
因为这是离别之歌吗?每次弹起这首曲子,贝多芬所编织的故事便会清楚浮现眼前,使自己感到痛苦吗?或者是害怕到弹最后一个乐章之前,手指会先停下来吗?
但是——
已经,无须任何理由了。
现在真冬正弹着〈告别〉。细数着对方不在的日子的灰色阴郁,充满感情的行板彷佛追求出口的光线一般,漫无目的地徘徊着、逐渐高亢,最后解放。右手与左手从一开始的彼此探求、然
后让声音互相撞击、接着因重逢的喜悦而高歌舞动。多么澄澈、简单却又强而有力的和声呀。
一闭上眼,眼睑内侧彷佛要燃烧起来似的。
琴音能像烧灼皮肤一般如此鲜明强烈、却又像烈酒之雨一般如此甘甜吗?真奇怪。这并不是我听过几万次、再熟悉不过的乐器的声音。这真的是钢琴吗?难道不是接受真冬手指痛楚般的爱抚、溢出啼叫声的魔法之鸟吗?我在自己也没察觉的情况下,受到那湿亮的黑色羽翼吸引前进。
真冬毅然地敲响降E大调的终止和弦。待最后一丁点儿余韵都渗透进空气之中,她才终于抬起手指。
「……直巳?」
被叫了名字的我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我已经倚靠在钢琴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键盘了。
「……啊。」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我用力摇头。
「怎么可能呢?只是,该怎么说好呢,总之,真是太棒了,那个……」
说不出话来。音乐评论家的遗传基因此时在真冬面前完全败北了。
「下一首是什么?」
「呃呃……」心脏彷佛就在耳畔似的,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什、什么比较好呢?还是巴哈好了,那个,呃呃,C小调第二号组曲的序曲。」
真冬点头。每当我说出一首歌,她便会前往那由漆黑与象牙色组成的神秘世界,虽然令人有些感伤,但她在那里编织的歌曲却又掳获了我,使我无法脱逃。一开始是黏滞的询问,接着是反复踩踏霜雪一般的确认,最后是在闪耀的天空与水底扩展开来的赋格。
啊啊,那是——
那是特殊的钢琴。我终于理解了。
是那台钢琴。不会有错。我能听见从赋格那一端飘来的潮水味。也能听见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此外还有生锈的脚踏车轮空转的声音、与阵雨敲打冰箱门的声音。
平均律钢琴曲集、赋格的艺术、音乐的奉献以及歌德堡变奏曲。哪些歌是我指定的、哪些歌是真冬随兴演奏的,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一语不发地弹着琴的真冬,终于将双手放到膝上,仰望天花板吐出灼热的气息。汗水在脸上闪着光芒。
见到她那彷佛在祈祷一般的姿态,使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唤她。
是因为练习过度筋疲力竭了吗?她弹到最后,简直像是在扭曲着自己削瘦的身体一般,令人不忍卒睹。
真冬嘴边扬起微笑。缓缓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庞。
「吶,那台钢琴。」
当我开口时,真冬的视线迷蒙,彷佛仍沉浸在梦中一般,她微微侧头。
「是那台,在垃圾场的——钢琴吗?」
真冬似乎非常开心地凑近。
「你听得出来吗?」
「嗯,因为……」这种声音,不可能是别的。我已经听过两次了,绝不可能忘记。
不过,真冬却摇摇头。
「……那台钢琴,原本是妈妈的。」
我倒抽一口气。
「日登美偷偷帮我移到别墅去,但回国时被爸爸看见,气得将它丢了。不过我还是去见了妈妈的钢琴好几次。」
于是,我们相遇了。在位于世界尽头山谷中的,那间百货公司。
「上高中后就不能经常去那里,而且因为下过好几次雨,已经破破烂烂没办法弹,我也就放弃了。结果前阵子,爸爸送了这台钢琴给我。」
干烧虾仁吗?
「我与妈妈触键的方法似乎非常相像。妈妈的是特别订制、键盘非常轻的钢琴。因此爸爸请YAMAHA制作一台一模一样的送给我。」
真冬爱怜地用手指轻抚着位于键盘上方,金色的厂商名称。
「我实在搞不懂那个人的想法。明明是自己丢掉的,却又订制了一台。」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