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琉璃城”杀人事件 第二章

着一册册文艺类书籍,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扫视着一排排的书脊,而只是专心追寻着树徒的身影。在编号四二○的书架前,她找到了树徒。他轻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正看着一本黑皮装订的书,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短风衣。树徒很快意识到了君代的出现,抬起了头。

  “我是这么说的——瓷杯碎了。而你却是这么说的——瓷杯,此刻是碎的。”

  “我不懂你说的话。”

  “我们人类的记忆力是非常出色的。所以会过分苛刻地区分时间概念。我有记忆,所以我能知道瓷杯破碎前的模样。然而,瓷杯存在于这个世界,其存在并不会因我的记忆而发生改变。此刻,它是破碎的,此前则是完好的;而此后,它多半会维持着破碎的状态吧。你是这样思考的——碎了的瓷杯也好,没碎的瓷杯也罢,它们都是一个形体,拥有着各自所属的世界。也就是说,没碎的瓷杯所属的世界和碎了的瓷杯所属的世界,是两个各自独立的世界。”

  “平行的世界?”

  “不。是点的世界。”

  “你是说,时间不是像线和箭头那样(向着某个方向延续)的事物吗?”

  “这是你的理论。为了反驳你,我提出了物理学和热力学方面的论据。我说:‘你看,这就是时空延续的证据。’而你却依旧质疑世界的连续。你说:‘所谓的时空延续根本就不存在,只有点和点和无数个点的集合,这才是世界。’”

  “所以说瓷杯‘此刻’是碎的?”

  “嗯。对你来说,所谓的‘此刻’并不是我理解的‘现在’之意,而是意味着更宏观的类似整个世界的存在吧。”

  “非但不知所云,而且毫无价值。”

  “想不到你的理论还会让你把本人否定。”树徒笑了,“就好像你不再是你一样。”

  “正是如此。你所熟悉的那个经历了轮回转世的我,已然不复存在了。我就是我。从我失去前世记忆的那个时刻起,曾经的我就死去了。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吧。”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这一天不会到来的。”

  “为何你有自信这样断言?”

  “我快要死了。我的脑子里,长着一颗大肿瘤呢。经常无缘无故就头痛欲裂,想来也挨不了多久了。”

  “——你骗我呢?”

  一直以来都从容不迫的树徒忽变得十分狼狈,手里的书也掉到了地上。他那像是被绝望浸透了的脸上,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君代,仿佛是哭诉着至今为止已重复了无数次的命运。任何人恐怕都会被这充满悲剧色彩的表演所打动。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背负着每次转世相遇都要互相残杀的宿命,但至少这一生你不用担心了。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死去。在命运的齿轮转动之前,在我们互相残杀之前,我就会死于疾病的。”

  “这算什么!”

  树徒痛苦地低声呻吟着。

  “如果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中必须有一个杀死另一个的话,那你就把我杀掉好了。就在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你来刺穿我的咽喉吧。”

  “求你别再说了!别再说那样的话了!你为何能如此轻易就接受将死的现实!”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对生命的短暂满腔憎恶、整天以泪洗面,这样才对?我是不会轻易流泪的。”

  “你应该对活下去再多些渴望!”

  “你少自以为是地把想法强加到我身上!”

  君代像一座忽然爆发的火山,激昂地喊了出来。下一秒,头痛无情袭来,就像一把匕首正钻进她的颅骨。她吃了药,这时候脑袋本该没有痛觉的,为何会痛成这样……这样痛不欲生。君代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树徒冲到她身边,说了些什么。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君代用颤抖的手搜索着裙子口袋,总算摸出一瓶药来,倒出三颗吞下。即便如此,要止住疼痛也得等上几十分钟。她不得不靠数数来转移注意,挨过这段煎熬的时间。

  “一、二、三、四——”

  “没关系的,这不怪你。”君代对树徒说。树徒正打算跑去前台叫人,却被她制止了,“没关系的,肯定没什么的。七、八、九、十——”

  “我们两个一直延续着互相残杀,”树徒纠结地蹲了下来,紧靠着君代,“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总是正确的。这一切简直荒诞至极!”

  君代被头痛折磨得浑身无力,就像一片薄纸,脆弱地贴着树徒的身体,一动不动。树徒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干燥的泥土味道。至少在头痛消退之前,就这样靠着吧,她想。疼痛如同波浪,前赴后继、反反复复倾轧过君代的神经,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下来。她扶着身边的书架,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允许你碰到我,也就只有刚才。”

  “我知道。”树徒默默拿过放在窗边的椅子,劝君代坐下。君代坐了下来。她看到书架另一头有一位老人缓缓走过。这位老先生似乎经常光顾这座图书馆。他戴着貌似是老花镜的浅茶色眼镜,弯着腰略显艰难地走着。尽管如此,比起此刻的君代,他看起来要精神得多吧。老人走向了编号二一○的书架。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嗯。”

  “你在这世上难道没有任何留恋?”

  “没有。”君代冷然答道,“一点都没有。”

  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细细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树徒一直看着她。他的眼,并不是试图探究隐秘的利刃,而是包容了君代的一切的柔波。君代羞得别开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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