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狭长的马场自北而南渐渐暗下来,仿佛沉入湖中一般。仰望天空,挟带十足水气的灰色乌云骤然涌现。空气中满是甜甜的、忧愁的味道,预告午后阵雨即将来临。
不久便哗啦啦下起雨来,于是我到附近帐篷避难。
听着敲打帐篷的雨声,我扫视书架,视线在竹久梦二的文集上停下来。我拿起来翻阅,一首诗映入眼帘。
我等人是苦,
让人等更苦,
无人等我无可等,
弧身一人又何如。
雨下得很急。
此刻是盛夏的中午,为何我却感到彻骨之寒?是因为骤然下起午后阵雨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我独自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不久雨停了,炽烈的阳光射下来。在无止境的旧书堆中,我迈开脚步寻找她的身影。我要在旧书市集结束之前找到她,然后伸手与她拿同一本书——我这么想,愈想愈是心急。忽然间,我看到一个酷似她的身影。那猫咪般的脚步,闪耀的黑发。但是那人影却不断往无数书架中走去。无穷无尽的书架,挡在我与她之间。这个旧书市集到底有多大?为什么我如此紧追不舍,仍被抛下?我啊我啊,为何空自穷忙?
然后,太阳西沉了。落入暮色中的帐篷区,亮起点点橙色的电灯。人影全无。夜晚空无一人的旧书市集正中央,唯有我茫然伫立。此时,黑暗的树林之后,一辆灿然生辉、不可思议的三层电车驶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车窗里发出的光,明晃晃地照亮了悄无声息的黑暗森林。挂在车身上翻飞的万国国旗与七彩彩带在黑暗中飘动。
我孤身一人目送那辆眼熟的电车。
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我再度大喊。
◎
浅田饴,是江户时代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中医师所发明的。浅田宗伯医生向京都的中西深斋大夫学习伤寒论,明治维新后成为东宫太子殿下的御医。一位姓堀内的先生向他习得浅田饴制法,以“良药甘口”这可爱的口号推广浅田饴,流传至今。大正时代西班牙流感大发其威,夺走众多人命,浅田饴曾与之奋战的英勇事迹自然也不能忘记。它是与史上最难缠的感冒搏斗的、小而强的糖果。良药甘口!真是无可挑剔。如果可能,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以上这些,都是我现学现卖的。
旧书店峨眉书房的老板病倒,我和樋口先生一起去探病,就是那时学到的。
当天早上,十二月最后一堂课结束了。
我在中央食堂大口吃完中餐后,到钟塔前与樋口先生会合。然后我们搭公车到四条河原町。交通费是用羽贯小姐给樋口先生的回数票付的。羽贯小姐的病情总算好转,现在只有些微发烧而已。这下我也就放心了。
圣诞节迫在眉睫,四条河原盯满是红绿相间的饰品,处处都播放着欢乐的圣诞歌曲旋律。阪急百货公司挂起大型布条,宣告圣诞节的到来。樋口先生向打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女子要了很多面纸。
“万一感冒,这就能派上用场。”他说。“到处都在准备过圣诞节呢。”
“是呀,好欢乐呢!”我说。
“虽然是跟我们无关的外国节庆,不过,欢乐就是好事!”
“同感同感!”
我与樋口先生受圣诞节的气氛感染,赏玩了摆在店头的圣诞商品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原本的目的。
进入从河原町向东延伸的小巷,走过废校舍旁,远离了河原町的热闹。走过跨在高濑川上的小桥,便是木屋町。然而白昼的木屋町,没有与大家喝酒阔步同行那一天那不可思议的热闹。樋口先生穿过住商混合大楼间的小巷,带我到一家装了格子门的木造房子。“打扰了!”说着他拉开格子门,屋里有祖母家的味道。樋口先生不等人回应,便大剌剌地进屋。
老板在一楼的客厅,身子深深陷在绿色的旧沙发里,愣愣地听着广播。他抬头看着毫不客气闯进来的樋口先生,叨念说:“你啊!不要擅自闯进别人家。”
“我是来探病的啦,探病。”樋口先生说。
老板系着茶色围巾,光溜溜的秃头戴着红毛线帽,含在嘴里不时翻搅的是他爱用的浅田饴。他说老板娘也感冒了,在二楼休息。他叫我们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从热水壶里倒出加了药草的茶请我们喝。
老板一关掉收音机,挂在柱子上的时钟滴答声就显得格外响亮。这家店尽管处在闹区,客厅的玻璃窗后竟有个小小庭园,长着一棵如铁丝工艺般无趣的树,残存的几片叶子在灰色的天空下摇晃着。
“你不躺着没关系吗?”樋口先生问。
“躺了一早上,害我无聊得要命。”
老板咳了一声,嘴里的浅田饴撞到牙齿卡嘁卡嘁响。
“我是在闺房调查团总会被传染的。东堂那个王八蛋,感冒也不乖乖在家里躺着,大摇大摆跑来,结果与会的全都跟我一个德性。千岁屋啦,青年部的学生们也一样……”
老板恨恨地大声擤鼻涕。
好久没听到东堂先生的名字,令我感到十分怀念。
东堂先生是个中年大叔,铁腕经营位于六地藏的东堂锦鲤中心,善于谈论人生。五月底,我为了寻求酒精踏上夜晚之旅时,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东堂先生。要是没有遇见他,我就不会去木屋町的那家店,不会被他摸胸部,也不会在那窘境中被羽贯小姐所救,不会遇见像樋口先生这种了不起的人,更不会遇见李白先生、赤川先生这些愉快的朋友,换句话说,我的世界一定会像猫咪的前额一般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