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先生还是维持着贴在圆型小窗口前的动作。因为得不到他的反应,感到困窘的瓦儿只能继续呆站在他的身后。
隔了几分钟,就在瓦儿感到有些心烦气躁时,海鸥先生总算把脸从圆型窗口前移开,拉开门盖,在伸手拿出烘干的衣物前还缩着嘴唇朝洗衣槽「呼呼呼……」的吹了几口气。他认真的吹气,吹到脸颊都有些泛红了。好像是因为刚结束烘干机能,里头的衣物都还太烫了,所以他才守着洗衣烘干机,想等衣服上的热度散去。要是瓦儿的话,与其紧盯着洗衣机呆愣着什么也不做,应该会利用这几分钟的空档处理手边其它的事情吧。
接着海鸥先生笨拙的伸出手从洗衣槽里拿出一件件衣服,一触碰到空气就暖烘烘膨胀起来的衣物在海鸥先生的大腿上堆栈着,没一会儿就迭得高高的几乎掩盖了他的视线。
「要不要我帮忙呢?」
看不下去的瓦儿开口问道。忍不住担心海鸥先生是不是遭到看护的虐待,所以才不帮忙清洗他的衣物。看护也是很忙的,想尽可能减少工作量这一点肯定没错。
伸出双手替海鸥先生把堆在他腿上的衣服整迭抱了起来,柔软的温热衣物轻轻掠过脸颊,洗衣精的清新香气柔和地包围住自己。
「啊啊……」
海鸥先生发出悲伤的音色,啊啊……瓦儿马上就知道是自己搞错了。海鸥先生并没有受到看护的虐待。更正确来说,应该自己夺走了海鸥先生的小小乐趣。但软绵绵的衣服触感与暖烘烘的温度也让瓦儿在瞬间迷上,舍不得放开手了。
「不然,我帮你拿一半好不好?」
把一半洗好的衣物放回海鸥先生的腿上,只见海鸥先生用双手拍打着确认衣物的触感,然后又对瓦儿露出一抹微笑。
一人拿一半的衣服,并肩回到海鸥先生的病房。海鸥先生的病房是位于二楼一隅的单人房。不晓得是不是看护的点子,海鸥先生床边的墙壁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海鸥先生每天该做的事——睡觉前要刷牙、早上起床要洗脸之类的例行事项,都用很容易明白的图画表达意思。
不只是上礼拜的那只纸海鸥,窗边和床铺旁的矮柜上也摆了许多折纸当摆饰。那并不是太困难的折纸艺术,而且折出来的种类也不过寥寥数种而已。除了海鸥之外,还有纸鹤、纸青蛙、纸船等等,尽管已经忘了折法,但瓦儿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曾经折过这些东西。教人感到奇怪的是,有很多折纸的种类相同,但每一只都是他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慢慢地仔细折迭出来的形体。像是为了不忘记这些小东西的折法般,他拚命想要自己的双手用力记住每一个折纸步骤。
两个人分工合作把堆在床上的衣服迭整好。没想到海鸥先生还挺会迭衣服的。虽然每折一件衣服都要花上不少时间,但经由他双手折迭出来的衣物,整齐得都足以让外头的干洗店前来观摩学习。瓦儿从来没见过有人像海鸥先生一样,对每一件衣物投注这么多的爱情。
像毛巾或袜子这些洗好的衣物,一般人都会随手折两下就丢到一边去了,可是在海鸥先生的世界中,却给予它们更胜过昂贵绢织品的价值。不管是凝望着衣物在滚筒式洗衣烘干机里滚动的时间、经过烘干而变得温暖轻柔的衣物、或是单纯的折纸工艺,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和琐碎的时间全都是他的宝物。平时根本不会多注意一眼的事物,在与海鸥先生共处的时光中却变得如此美好而珍贵。「空茫但并不虚幻」,这就是海鸥先生的秘密。
瓦儿认为,海鸥先生的生存方式实在太美好了。但在此同时,也证明了海鸥先生的世界也和爷爷一样并没有「出口」。
瓦儿只有周末会到医院采访,到了晚上就回家。平常时候则是得乖乖上学。每天都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当然也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说到「将来的梦想」还是很茫然懵懂,但总有一天,自己应该会踏进那个更辽阔的世界,也会遇到各式各样不同的人事物吧。再多时间仍嫌不够,想要公平的把时间分配给每一件事,就物理而言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在选择取舍之间,若不加紧动作向上攀爬,很快就会追不上时间的脚步。
但海鸥先生不一样。海鸥先生的将来并没有通向任何地方。所以海鸥先生才能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投注所有心神,一心一意地绽放属于他的光芒。对瓦儿而言,拚命迈开脚步追赶的每一天,就等于是海鸥先生蹲在地上观察蚂蚁的行进队伍般,又或是在沙滩上抓着满手白砂,用心寻找挑选出漂亮的贝壳一样,哪儿也前进不了,只是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圈罢了。海鸥先生没有昨日的记忆,也不懂得计划明天,海鸥先生无疑是身处在被过去与未来切割分离出的小小世界之中。
温柔又寂寞,幸福中却透露着不幸的色彩,这就是海鸥先生。
「……嗯?这是什么啊?」
海鸥先生的枕头边放了一迭厚厚的纸张。那是用日历之类的纸张裁成记事本的大小,被麻绳固定住的涂写册子。
「我可以看吗?」
海鸥先生并没有露出不愿意的表情,瓦儿于是伸手拿起那迭纸张。稍微翻了几页后,发现里头全是用铅笔写下的字。就像小学生练习写字般,每一笔每一划的力道都很重,甚至连下一页的纸张上都留下了痕迹……仔细一看,那些痕迹也全都重迭在一块。
最上面的一张纸只有活像蚯蚓的歪七扭八曲线,很难辨认出他到底写了什么。看起来他只是单纯地描出形状而已,并不是因为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才刻意写出来的。继续往下翻找回溯,那几个字的模样果然愈来愈明显,最后瓦儿终于看出来那是三个国字。
不停反复写下的三个字布满了整张纸面。就是为了描写出同样的几个字,才会有这么厚厚的一迭。看这些纸张拢合起来的厚度,应该有几百张才对。这到底是什么功课啊?如果一天写一张,那海鸥先生已经持续好几百天都在写这几个字了。这跟海鸥先生给人透明如水悠游滴落的印象一点都不搭,彷佛有什么漆黑的执着正从那迭纸张上蔓延流出。
就在瓦儿错愕得不能言语时,海鸥先生也从矮柜的抽屉里拿出新的白纸和铅笔(抽屉里有好几支蕊芯已经磨得圆圆的短铅笔),再把新的白纸放在那迭纸张上。
「每天、写。不忘记。」
他说着,手里的铅笔又开始描绘垫在底下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