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emsp; “不,不对,这不是我的字。”

  他把那张已然变色的纸片塞到我眼前。

  确实,那不是他的字。内容也不是要在进入大阪的私立中学后,往前走三步,手指天地宣称“天上天下,惟我独尊(注:佛经典故,佛陀诞生后于东南西北四方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然后支配全校师生。我把上头写的东西一项项念了出来。

  “一、我想进入京大棒球队并取得三冠王;二、我想要平平凡凡就职,找个情投意合的人结婚。”

  “这个梦想无聊毙了!”他叫道。

  “这十年来,你小心翼翼守护周全的是别人的梦想啊。”我轻轻说着。

  虽然饰磨总算下定决心要勇敢面对过去的自己,不过却失去了实现这个决心的舞台。他的思绪与大脑所分泌的吗啡在他的体内奔驰,无处可去,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处理。

  “我想起来了。”他呆着一张脸,兀自喃喃。

  “做好梦想球以后,我把它拿去学园祭展示。学园祭结束以后,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那个时候,要好几个人的作品跟我的梦想球很相似。我当时困扰得不得了,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拿错了。啊,这是谁的梦啊?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写了这么一个梦下来啊!”

  他虽然心火焚烧,但在这样的台词下,却仍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在慢慢冷下来的四叠半榻榻米上,我们两个人,都被这个二十岁的梦想给抓住了。这个梦想到底是谁的?没有人知道。我与饰磨,两个人相对无言。

  “我没有梦想了。”饰磨呆呆地说。

  ◎

  我来针对这个失去梦想的男人,饰磨大辉,作一个记述。

  他是我在加入体育社团时认识的。

  在这篇手札的开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致力于纯属于男性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而拼命跑在这绝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饰磨大辉。他往前奔去的姿势实在是太过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员也一起跟上太残酷了!我甚至会想,身为一个人类,不要追上去或许比较幸福。直到现在,只有三个精锐可以勉强跟上他;一个是满脸都是钢铁胡渣的温柔巨人,高薮智尚。一个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户浩平。之前我说过,第三个人就是我。

  我们可以说是集学长学弟们那好奇及污蔑的视线于一身的四大天王,当我们卖弄我们得意的妄想时,四周更是会对我们投以异样的眼光。高薮跟井户,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请各位无须太过期待。

  总之,有关饰磨这个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学部学生。时常抱着法律书,在百万遍附近游荡,他专心致力于知识的锻炼,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为鼹鼠的简称,用以影射讽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发生于日本大正时代,为一违法狩猎事件,但因牵涉当事人对猎物的名称、法律地位认知的缺乏,日后即成为法界探讨蓄意犯罪与否以及错误认知的代表性案例。)”这种有着怪异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绝。他的头脑或许非常缜密,但在才能与知识上的浪费,却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大二的春天,饰磨在那有如芥川龙之介的不安驱使下,丢了一句,说是要“fullmodelchange”,来个彻头彻尾的改变,要让自己“轰轰烈烈一回”之后退社。结果别说是没办法改变,轰轰烈烈什么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后,他只是被吊在虚空之下,陷入孤独的境地当中。

  若说他退社会切断与我们之间的羁绊,那真是大错特错。在那之后,饰磨仍旧以思想领导者的姿态,君临在我们这些男人之间。

  过往的那段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岁月里,我们曾经诅咒圣诞节、痛骂情人节,也曾经隔着鸭川之类的河流,对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园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节庆,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区会各自设计华丽的花轿参加游行,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时,我们会冲到那些穿着浴衣、吵死人的男女当中一阵乱打,或者是对着清水寺的红叶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东奔西走,挑战这尘世当中的种种。我们的确是奋战过,但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艰苦奋战。敌人太巨大,而我们的同志又太少。

  饰磨跟他念工学部的妹妹同住在飞鸟井町的公寓里。我没见过他那个妹妹。但光是听他描述,他妹妹似乎是一个喜爱尼采全集的硬派女子,除此之外,我只知道他妹妹还拥有一种相当特异的语感:她会对某几个语汇感到特别难为情,像是不能在她面前提到“痣”这个字。饰磨如果有什么不爽,就会追着他妹妹连续大喊“痣痣痣痣痣”,很讨人厌。因为饰磨是如此劣质的三棱镜,我在她眼里的形象似乎也相当扭曲。我们没有修正彼此之间的错误印象,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平淡地擦身而过。

  此时,饰磨因为司法考试的论文考没有通过,所以明年还要继续接受挑战。他那原本便相当棘手的不快再度重叠上不快,甚至显得太过不正常——简直膨胀到四度空间一样。他对这世间种种的忍受,也因为进入大学以来第五个圣诞节的逼近而到达了界线。

  他想要打开这个梦想球,我想是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上转开。不过,结果却反而刺中了他精神上的要害。

  ◎

  我跟他一起喝酒。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为了祭奠那个已经失去的梦想。我们大吃用烤面包机烤热的炸豆腐,咬着从超市买来的鱿鱼干。

  我们都是非常节制的人,不会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在那之前我们就会从前线退下。如果是不得已要喝,我们会私下找个马桶吐光,以便于撤退。我对自己分解酒精的能耐实在没什么把握,再者,大学生里头喝酒的人,常常会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吐了。这实在很遗憾。虽然说遗憾,不过同样身为学生,我还是很难体谅这些人。口中说着“酒是百药之长”,就要有自己会搞错目标,在居酒屋的楼梯上吐出来的觉悟。

  他把放在榻榻米旁边的招财猫抱过来,一边伸手去敲,脸上浮起像是弥勒佛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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