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都要喷出来了,肚子也饱了。不过,打打嘴炮、卖弄自己的妄想,也是饰磨的拿手好戏。或许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并没有对圣诞夜有任何计划也说不定。“‘不好吗?’骚动”,我实在没办法从这个愚蠢的名字想到什么“凄绝的战斗”,不过这样微妙的判断,也很难用普通的会话表达出来。

  如果要对这个折磨了我们五年的圣诞法西斯主义进行最后的报复,就只剩今年了。最起码,不能重蹈那个冬天的覆辙。为了他,也为了我们自身的尊严,我如此祈祷着。

  那是我大二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年的十二月中旬,我们四个人前往四条河原町,计划去拜访位于寺町通、每年都对我们多有照顾的铃木唱片行。我们每年会去那里买偶像月历,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素材。那天,我们一边说着“圣诞节是什么东西啊”,一边打算要无忧无虑地在街上晃荡时,被一阵意料之外的强风给掀得乱七八糟,连同我在内的四个男人,为了要做什么而陷入争论的泥淖中。最后则是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我们掉到三条大桥下的河滩。

  天色将暗,鸭川的河水冰凉。我们一边发抖,一边诅咒漫步桥上的男女。虽然频频引得旁人对我们皱眉,但很快地我们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高薮庞大的身躯在寒风中颤抖,还歌咏着眼前的情况:“如此这般吾等当不在世,彼岸之麓为吾落脚之处。”我与井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兀自抽烟。饰磨则是自暴自弃地唱着泉屋(注:IZUMIYA,公司名。以贩卖饼干、点心著称。)的广告歌:“便宜的好东西都在泉屋——”

  接着,饰磨便沉默了下来。他的眼里淡淡地映出对岸街灯的光亮。

  高薮那个大胡子再唱:

  堆一个给父亲,堆两个给母亲。

  回向给我的兄弟,白天时一个人堆石塔。

  日头下山,地狱之鬼现身。

  打倒准好的石塔——

  (注:连同前段“此非此世之语,为黄泉之道上赛河原之种种”,皆属于“地藏和赞”。“赞”意指佛教赞歌,“和赞”指的是日本人模仿汉语赞歌、梵语赞歌所创作的作品,多配有曲调。“地藏和赞”的内容讲述早天的孩子们必须背负不孝的罪名,在三途川的河岸,也就是赛河原上堆石塔。但每天傍晚,赛河原上都会出现恶鬼,斥责这些孩子如此不孝,并一一击毁石塔,让石塔永远没有堆好的一天。赞歌的最后是地藏王菩萨现身,解救这些孩子,也是用以安慰父母的赞歌。三途川指的是分隔阴阳两界的河川。一般多以为,赛河原的信仰由来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京都“四条河原”。)

  ◎

  我与饰磨造访了在八条的京都车站大楼。

  我们听说那里的楼梯上设了一个巨大的圣诞树。为了要提振“‘不好吗?’骚动”的气势——也可以说是前战吧,我们到了那棵圣诞树底下,打算到那底下去猎几个圣诞老人,直接在那里煮圣诞老人火锅了事。

  那棵圣诞树很大,几乎是高耸入云。电动饰品在上头闪闪发光。冰冷的风追过宽广的阶梯,但那些男男女女仍是毫不顾忌这样的严苛条件,在那棵假树下手牵着手拍纪念照。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兴致勃勃个什么劲儿。我们把手缩进口袋里,站在那里。天气太冷了,我们不停发抖着。没有找到圣诞老人,自然也没有圣诞老人肉可吃。

  就在我们顺手替这其实与我们无关的种种大为嫉恨时,我的电话响了。

  对方哇啦哇啦的,几乎就是惨叫。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经过好几次毫无意义的对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高薮。他说他无法相信他所沉迷爱慕的女性居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完全吓到了。这位女性何等人也,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是连续剧要在电波的那一边开演了吗?他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总而言之,这可喜可贺嘛。”我说。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高薮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难得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可是,我、我啊,我居然会喜欢女人,这违反了自然常理啊!”

  虽说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反而大大斥责了他。

  “笨蛋!人各有所好啊,这你也不懂?”

  “她、她、她现在在我房门前啊!好可怕、好可怕!”

  “你快点给我滚过去。快!”

  “不行啦,那是三次元(注:指现实世界。相关概念是“二次元”,即二维的平面空问,通常被动漫文化的爱好者用来指代动画、漫画、游戏等一系列作品中与现实规则不同的世界。很多御宅族,沉湎于二次元世界中的虚拟人物而对现实人物毫无兴趣。)的东西,那是立体的、活的,还会动耶!”

  “当然啊。冷静一点。不然你要一辈子活在二次元的世界吗?”

  我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支配这个世界的神非常残酷,对于这些已经舍弃了一般社会,好不容易才学会怎么在灼热的沙滩上讨生活,且无论如何总是能够自我满足所需的人类,为什么到现在才赐予这样不必要的恩惠。再说,好歹也雨露均沾,嘉惠一下旁边的人嘛!

  高薮最后还是抽泣了几声,“我、我先逃走了。”只留下这句就挂了电话。高薮,是一个心地善良温柔的巨人,我常常会忘记这点。在这样诡异的状况下,他的灵魂跟脆弱的玻璃或者是被砸坏的收音机没什么两样。啊啊,就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电话那头有啪啦啪啦啪啦的碎裂声响。

  “怎么了?”饰磨一脸不爽地开口。强劲的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让他看起来像是上了年纪的小学生一样。

  “高薮坏掉了。”我说。

  事实上,那一日,他被袭击的恐怖经过,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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