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派头。把钱交给我然后拿走寿司的那位女性相当明朗亲切,不过,在那人把钱交给她的时候,我看出她打从心底对他的崇拜。真是悲哀啊,我想。崇拜那种无聊的男人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很想对她说,尊敬我还比较好,不过,我不可以忘记谦虚之心。“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

  我故意回应得欣然响亮,然后离开了那栋废弃大楼。

  我骑机车回到店里,想着那家伙摆那个傲慢架子制作的电影。那种电影一定是故弄玄虚,再搭上不相称的廉价幻想,我看那整个故事应该没什么意义,就跟流过木屋町的高濑川一样,是一部底蕴浅薄的电影。我一定会这样修理他:拍出这种电影,你是想成为铃木清顺还是寺山修司(注:二者皆为日本知名大导演。铃木清顺{1923年~},代表作《流浪者之歌》;寺山修司{1935~1983年},亦是知名诗人及剧作家,代表作《死在田园》。)啊?为了慎重起见,我要再补充一点,铃木清顺、寺山修司都不是笨蛋。但是,如果成不了铃木清顺、寺山修司,这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人会被当成傻瓜。这一点是绝对不能搞错的!

  “怎么样?”

  我回到店里以后,店长问我。

  我的右颊上浮起一丝苦笑,然后摇了摇头。

  ◎

  巴尔扎克那庞大的作品,可说是自咖啡的大河当中而生。他喝的咖啡之大量,由此可见一斑。不知道谁说过,他似乎是喝了五万多杯咖啡。他到哪里去都带着咖啡壶,自己煮好咖啡之后马上喝掉。听说那个咖啡是由波本、摩卡、马蒂尼克三种咖啡豆混成的绝佳混合豆,比例如何,我不晓得,如果能够大口喝下那种咖啡,我应该就能写出有如怒涛一般的杰作,然后身陷在借贷的泥沼当中大口喘气吧!

  我一天要煮四五杯咖啡喝。虽然不像那些行家可以自己开发出独立的混合口味。不过对我来说,在超市里买咖啡真的太无趣了。我会在银阁寺附近找到的某家小咖啡店磨豆子,回家的时候,再顺便买大文字烧(注:指红豆饼。)——这是我小小的乐趣之一。

  那家店约二叠榻榻米大,总共只有一个面对街道的柜台、一名身材纤瘦的大姐在那里负责看店。虽然是美人,但她身上时常打着哆嗦,感觉精神似乎颇为衰弱。

  她不喜欢与人接触。只有在将咖啡豆咔啦咔啦倒进机器里加工的时候,她才能够安心。从几个月前开始,光只是咖啡豆已经无法满足她的欲望。她的目标愈来愈大。没过多久,她每晚都会抓来几只柔软的小动物,一边让它们发出哀嚎声,一边把它们化做粉尘,每天晚上她的脸都会因此而浮起欢喜的微笑。

  我会在店门前一边随意地狂想,一边也跟着哆嗦哆嗦。就在我哆嗦哆嗦的同时,咖啡也跟着磨好了。她把咖啡交给我,然后温柔地递给我几颗牛奶糖。我微笑着接过,一边在心里开着玩笑。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被她用几颗牛奶糖拐了,然后被倒进机器磨成粉。

  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乐在这样与她充满了秘密幻想的相逢当中。

  那一天的傍晚,我因为与“那个男人”不期而遇,心情大受影响,感觉心里头就像是扎了一根刺。为了平抚情绪,我决定要出门买咖啡。只不过才两个星期没去,那家小小的咖啡店居然已经不见了,由另外一家店顶下了原址!

  虽说荣枯兴衰乃世间之常,不过,人世间的惊涛骇浪,即使是那个纤细的大姐所开的小店也一样会被压垮。那个姐姐什么坏事都没做,不过就是欲望走错了方向,磨碎了几只小动物而已嘛,这么一来,我要到哪里去买咖啡啊?我不可能再找到像是由这样精神纤细脆弱、喜好磨碎的姐姐所经营的咖啡店了。北白川天神是看错天罚簿上的记载了吗?在这样艰困的环境下,我依然优雅地过着我的隐居生活,但神却连这小小的乐趣,都要从我的手上夺走!

  我走到店门口,窥视着那家新店——店里摆放陈设的都是进口食品。“滚!这个崇拜舶来品的时代!”我想要这么放声大喊,不过真正让我吓破胆的,却是在罐头与瓶装食物包围下看店的海老塚学长。

  我转过身,狼狈不堪地想要逃走。在这时,我记起了曾经与学长起过的种种争执。

  啊啊,海老塚学长。

  “居然还活着!”我在心里想着。

  ◎

  海老塚学长早我一年进入我们所属的体育社团。

  从我进入这个社团开始,我与他之间,就隔着一道有如日本海沟一般的鸿沟,再怎么样我都没能跨得过去。他是那种立志成为男人中的男人,热血汹涌澎湃到毫无意义可言的典型。如果他加入某个对话圈,气温当场就会升高五度。像我这样的人,当然跟他那种热力四射到酷热的人合不来。那时,饰磨还在社团里。海老塚学长总是以一种轻蔑的视线注视着我们,而我们同样也很瞧不起这个学长。

  那种古老的,热力四射到酷热的“男性美学”,就是学长的全部吧!那种世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也不是什么提起来就让人觉得要好好珍惜的传统美德。但是学长却小心翼翼收集着那些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去哪里捡来的所谓的男性美学的断简残编,并试图借此谋求自我的肯定。在我们这些理性的人类眼里,那很明显是相当变态的行为。

  首先,在学长的世界里,不大口喝酒的不是男人。对学长来说,不能喝酒的人微不足道。聚会的时候,我们非得左右来回逃窜,绝对不能让学长的视线停留在我们身上;而井户那家伙,就像是生在衰星之下一样,常常被学长注意到。为了要躲开学长,他甚至会把自己关在厕所不出来。有好几次,我们在鸭川的三角洲聚会时,我都想把学长一脚踢进鸭川去。不会喝酒啊什么的说词,对学长来说都是耳边风,他就像战车一样,一个个把那些不喝酒的人碾压过去。对那些正派的饮酒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难得可以喝酒,硬逼不喝的人喝,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高藪常常一边抱着一公升装的酒瓶,一边这样说。

  其次,就是他对辛辣食物的坚持。对学长来说,不能吃辣的人微不足道。不管吃拉面或咖喱,海老塚学长都坚持要吃重辣口味。饰磨很厌恶学长对于重辣的坚持,他说:“辣味会使舌头的细胞死亡,硬要让我可爱的细胞们发出临终的惨叫,这种事再低级不过。”我们都很希望学长的胃哪一天会开出一个无法修复的大洞。他若只是喜欢重辣而已,我们也不会多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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