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下达的指令详细到了惊人的地步,无言的剪辑人员则以魔术师般的老练手法操纵着键盘和轨迹球。
为了剪辑短短十分钟的影片,往往必须耗费一整天的时间。纯一只能无可奈何地旁观。木户崎导演只是更换一下影片的顺序,或是稍微剪短影片长度,电影的脉动便整理得井然有序,节奏也变得紧凑许多。面对导演自由自在控制电影中时间流动的特殊技能,纯一不禁由衷赞叹。
这时他主要的盯梢地点已经转移到神宫前的宫田通讯公司。宫田是以讨债和放高利贷为主要经营项目的经济流氓。虽然这是个成员不到十人的末端组织,但他们除了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案子之外还有其他许多项目,即使长时间跟踪也得不到太多的情报。然而纯一也无法预测事情什么时候会面临新发展,就像在茅之崎摄影棚碰到的情况一样。因此他也只能耐心地守候。等待与观察是他死后的第二天性。
在结束毫无成果的侦查之后的黎明,纯一心中有时会产生极度的不安。仔细想想,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多到数不清的程度。离家、失踪、绑架、意外、自杀、谋杀、买卖人口……理由虽然不同,但其中应该也有无数的事件在没有找到当事人的情况下就被遗忘了。在纯一的案子当中,只知道他已经失踪,但却没有人知道他被杀害了。如果尸体没有被发现,甚至不会被当做犯罪案件处理。
表参道的行道树挂上了超过一万颗的小灯泡,圣诞节的布置已经开始。这条路上即使到了半夜仍有不少情侣,是练习可视化与发声的绝佳场所。圣诞节前夕街道上的气氛也让纯一感到相当舒适。
被杀害之后他深刻地体会到,若是只有艰困、残酷与严苛的环境,即使是灵魂也无法生存。放纵、浪费与软弱也是生命当中极重要的一部分。
当纯一厌倦于侦查帮派事务所或练习可视化,就会到表参道上散步。他滑行在通往明治神宫的闪亮的行道树上空,游荡在散发着浓缩咖啡香气的露天咖啡座。他第一次突破发声的障碍便是在这条街上。
平安夜当天夜晚,街道上从很早的时刻就开始塞车,表参道上处处是一对对的情侣。到了接近电车停驶的时刻,纯一正为了做最后的练习四处物色适当的对象。在迅速走过的行人当中,纯一注意到了其中两个人——男人年约三十五,长发在背后绑成一束,身上穿着深绿色的丝绒西装,从他可疑的外表难以猜测他的职业。一个十几岁的短发少女慢吞吞地跟在男人数米后方。她圆圆的脸上双颊红润,黑色的紧身夹克和短裙清楚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少女边走边以手帕压着脸颊,给人极不自在的印象。纯一将声音挤入少女通红的耳朵里。
“怎么了?不要紧吗?”
原本应该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的少女突然抖了一下。她惊讶地四处张望。纯一心跳加速,从数公尺高的榉树枝上跳下来,站在她身旁。少女的眼睛红肿,溢满了眼泪。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到了请回答。”
纯一把嘴巴凑近少女的耳朵大喊。他已经把发声的技术细节抛在脑后。
“……是的。那个……请问你是谁?你在哪里说话?”
“你在搞什么?要回去了,不要拖拖拉拉的,美穗!”
男人焦躁不耐地说完,回头拉起少女的手开始向前拉扯。纯一还想要和少女再多聊几旬,面对男人强硬的态度以及还算英俊却气质低俗的脸孔,不禁怒从中来。他这回慎重地凝聚声音,对少女说话:
“我是你的守护灵。这个男人在你的未来投下了黑暗的影子。请你快点和他分手,知道了吗?”
“是的,那个……我知道了。”
“你在说什么?你脑筋不正常了吗?”
纯一不理会惊讶的男人,继续说:
“事情越快越好,最好在今晚就离开他。”
少女以认真的表情默默地点头。她甩掉男人的手,越过花坛,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男人惊讶地伫立在原地,目送载着少女的出租车离去。纯一哈哈大笑。
他终于可以和活着的人说话了!纯一首次发声成功,高兴得想要大声歌唱。小暮秀夫如果健在,纯一一定立刻飞奔到他面前报告。他想起小暮成了光之粒子消逝的结局,便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高高地飞到表参道的上空。
生命的白光与死亡的黑光,瞬间移动的魔术与浸透全身的美妙音乐,还有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纯一思索着死后的种种谜团。在遥远的地表,光线交织而成的运河犹如渔网般覆盖在东京的街道上。
这是纯一死后首次迎接的圣诞节。纯一开始觉得以死者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似乎也还不错。
◎
除夕夜,纯一仍继续盯着藤井和敏郎两人。木户崎刚导演、木户崎渡制作人和宫田等有家庭的人都回到各自家中,藤泽文绪则回到福井的老家。纯一能做的顶多就是跟踪这两人组,在无限影像公司的办公大楼寂寞地过年。
低垂的云层反射着街灯的亮光,除夕夜的天空肿胀成红黑色,藤井和敏郎坐在表参道后巷的一家居酒屋,准备迎接新年。店内除了这两人之外,就只有几名男客。后方的和室房间里有五名看似小混混的少年在喧哗,除此之外店内还算安静。经过长达数个月的跟踪,纯一对杀害自己的这两名嫌犯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大哥藤井替敏郎斟了啤酒,说:
“你的家人都还健在,过年应该回去看看他们吧?”
敏郎以双手接过啤酒,一饮而尽。
“不用了。回去也没什么好处。”
“我知道你每个月都寄学费给弟弟。”
敏郎搔搔金发平头,说:
“别提了,大哥。老弟跟我一样笨,只考得上学费很贵的私立学校。”
“可是这也是很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