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sp;他的父亲名叫挂井纯次郎,专营企业收购、重组,是个恶名昭彰的企业家。在纯一眼中,父亲的工作性质基本上很单纯:他以接近底价的价格买下问题重重、无法继续运营的公司,借由强硬的外科手术切除赔钱的部门和多余的员工,再将剩余的精锐赚钱部门高价转卖给其他企业;如果符合自己的企业属性,则纳作家族企业之一。
这种行为类似恶劣的牛排店——从其他店家购买即将腐烂的肉,切除多余的脂肪,以火煎烤之后端给客人。如果合自己的意,就把它吃掉。同样的情节一再反复。不同的是,纯次郎所购买的肉不论是规模还是价格都逐渐逼近天文数字。
纯次郎冷酷无比的辛辣手腕不断引来争议和麻烦,但他多半都能够以强硬的作风摆平。他时常贿赂政客和官僚,并利用黑道消除意图反抗的少数派。纯一记得父亲曾这么说过:
“黑道就像是香料,在需要的时候加入一点点就很有效果。”
挂井纯次郎身为企业回收业者,在这个圈子里相当知名,有一阵子还被经济杂志称为“魔鬼纯次郎”。不过根据律师高梨先生的说法,这是因为右翼出身的主编要求纯次郎刊登高额广告遭拒,才会撰文加以报复。但纯一根据亲身体验也知道自己的父亲的确是“魔鬼”。和那个男人共同生活二十年之久,不论是谁都会明白这一点。
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玻璃门往旁边推开,有人正踩在榻榻米上走过来。一张丰润通红的脸出现在仰卧的纯一上方。这是一个气质纯朴的年轻女孩。她穿着白色罩衫、起毛球的深蓝色毛衣与窄口棉裤。“啊——啊——”纯一看到怀念的脸孔,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她是住宿工作的帮佣兼奶妈——冈岛丰子。纯一看到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的丰子,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来,吃奶的时间到了。”
丰子抱起婴儿,将哺乳瓶凑近他的嘴巴。他反射性地咬住蜜糖色的天然橡胶奶嘴。温暖的牛奶几乎没有任何甜味。他持续吸吮牛奶,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自体内涌起。丰子以湿润的棉布手帕温柔地擦拭他的嘴。纯一想要表达内心的感谢,伸手抓住丰子拿着手帕的食指。
“啊——啊——ㄋㄟ,ㄋㄟ,ㄋㄟ。”
“阿一已经会说好多话了呢!你还想要喝更多奶吗?”
金色的光芒在天花板上形成漩涡,如波浪般扩散到四个角落,缓缓降落到地面。橡胶奶嘴的触感还停留在舌尖上,纯一又跳越了时间之墙。
◎
当他恢复意识时,眼前看到的是白色的线条。这是削去棱角的大理石边缘。幼儿成长不少的手掌放在大理石上。左脚虽然又痛又麻,但他心中“想要动、想要用自己的脚走路”的意志却更为坚强。纯一沿着大理石走了几步,每当左脚跨到前方,身体就会剧烈地向右倾斜。
这里是父亲屋子的客厅,从幼儿低矮的视线看起来简直就如同体育馆般宽敞。客厅中摆着八人座的沙发,却仍保留着充足的空间。纯一看到松了领带的父亲坐在电暖炉前方的老位子,背脊感到一阵冰凉的冲击。左脚的疼痛更加锐利,眼中自然而然涌出了眼泪。在父亲面前行走让他感觉骄傲,但疼痛却又带给他眼泪——这两者掺杂在一起,使幼小的脸孔皱成一团。
“很好,纯一,再多走几步。”
丰子站在沙发旁边,露出担心的表情。纯一卯足力气,绕过桌子的转角,左右摇晃着身体前进两三步便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怎么了?这么快就放弃了?医生说你的脚复原情形很顺利。纯一,你如果偷懒坐在地上,脚是永远不会好的。再走走看。”
你不说我也知道——纯一很想这样回答。在长达数年的康复过程中,他一再听到这句话。纯一再度挑战行走,但走了几步又跌倒了。他的脸颊被泪水浸湿。
“阿丰,你必须每天训练纯一走路,不可以因为可怜他就让他偷懒。”
纯一听到父亲的话中带着冷淡的焦虑,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但父亲并不理会像是着了火般哭泣的男孩,迅速走出客厅。门被用力关上,丰子冲到纯一面前替他擦眼泪。
“别难过,爸爸也是在替纯一担心啊。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学会走路。”
那个男人只是在担心自己的继承人。而且从头到尾,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小小的愤怒之苗此时已经在纯一的内心滋长。经过长久岁月成长茁壮的愤怒种子正是在此刻诞生。纯一心中怀藏着燃烧冰冷火焰的种子,再度跳向漫无目标的未来。
◎
“纯一,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会痛?”
上次那名医生的脸出现在镜子里头。医生将手放在三岁的男孩肩上,站在一旁。这里似乎是医院的走廊。墙上挂着一面穿衣镜,木制的扶手永无止境地延续。阳光从右侧并排的窗户斜斜射入,涂成白色的天花板上反射着充足的光线。幼小的纯一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深蓝色的短裤,一副外出的打扮。左脚从膝盖以下都被铝制的矫正用靴子包裹着。白色的长袜、散发黯淡光芒的铝制固定器和崭新的黑色皮鞋很自然地融入冰冷的灰色瓷砖。
“不要紧吗?”
医生以温柔的声音问。
“嗯。”
这个回答没有经过考虑就自然蹦出来了。
“那么你试着走走看,慢慢来。”
纯一心中感觉有些奇特。这个孩子已经拥有自己的意志,不像婴儿的时候可以借由成年的纯一来控制行动。镜子中的男孩战战兢兢地踏出左脚。当鞋底接触瓷砖地板,震动便经由固定器传递到膝盖。全身的体重似乎是由鞋子和膝盖各分摊一半。
“很好,可以再多走几步吗?”
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男孩回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
“纯一,你不用太勉强。”
“不,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