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昏暗的走廊上。他闻到医院独有的空气——经过空调处理,混杂着消毒剂的气味。当他在隔着相同间距发光的无数日光灯下移动时,又再度坠入时光之井,为追溯既定的命运而朝着未来迈进。
◎
当他恢复意识时,身体被包覆在棉布中,躺在坚硬的垫子上。四方围围绕着白色的钢管。他从视野的角落瞥见好几张相同形状的小床。这间房间里似乎还有其他几名和自己一样的新生儿。
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将视线转移到脚边的墙壁。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玻璃窗后方。他的额头紧贴着手背靠在玻璃上。如果没有玻璃,这名男子大概就会向前倾倒。男子的招牌胡须仍旧醒目,但平时野兽般的威武精力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那个男人——那个曾是他父亲的家伙。他看到男人红着眼睛,不禁感到讶异。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在哭。母亲果然没有救了。小小的拳头掉在床单上。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擦干眼泪消失在医院的走廊上。他抬头看了看悬挂在上方的小白板。刚刚看到父亲时,他便想起了白板上写的名字。
挂井贵美长男,纯一,l968.3.283260g
挂井纯一。这就是他的名字。这并不是一个能够带来好运的名字,不过他对于自己的命运也早已放弃,只感觉到淡淡的悲哀。
自从在那场噩梦当中发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纯一似乎正再度以惊人的速度重温自己的人生。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正在回忆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幽灵、灵魂、生灵、鬼、精灵……纯一从小就在无宗教的环境下长大,就如同这个国家其他众多现代家庭中的小孩。也因此,他对于有关死后存在的任何词汇都无法产生认同。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死?从当晚没有任何观礼者的埋葬过程看来,自己或许是被人杀死后偷偷埋起来的。但纯一完全无法想像犯人的动机和身份。
育婴房的空气染成一片金黄色。他大概又得被迫跳跃时空了。对于无端跳跃所怀抱的恐惧似乎感染了其他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新生儿们颤抖着身体开始高声哭泣。当纯一听到远处护士从休息室跑来的脚步声时,身体已被金色的旋涡淹没。
“纯一先天就有内翻足的脚部障碍。这可能是因为胎儿脚部在子宫内受到强烈压迫而造成的。”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纯一的左脚,让他突然惊醒了过来。身穿白衣的医生与父亲面对面谈话,中间隔着婴儿。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办公桌、深灰色的塑料垫——桌上叠放着数张x光照片,房门前方遮蔽视线用的帘幕在空调送风的吹拂之下不时摇摆。这里似乎是某家医院的诊疗室。
“内翻足是因为脚踵到脚踝的这三块骨头造成的。”
中年医生仔细地指着每一块脚骨。
“这三块骨头分别叫做踵骨、距骨与舟状骨。当这些骨头变形,造成脚尖往内弯曲,就会形成内翻足。”
“可以治好吗?”
年轻的父亲紧张地探出上半身问。
“当然了。基本上。”
医生的声音相当开朗,脸上带着振奋人心的笑容。
“脚部变形的病例当中,百分之八十五都是内翻足。这是相当普遍的障碍,也有很多治愈的例子。大多数的病人不需要动手术,只要在出生之后立即借由辅助器或鞋子矫正,长大之后就可以正常步行。”
不对,这个说法完全错误——纯一很想大声喊——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的左脚不会痊愈!我知道未来!
“太好了。”
“不过首先必须将变形的左脚矫正成正常的形状。”
不行,这么做没有用!住手!
年幼的纯一因为恐惧与愤怒而像着了火般开始大哭。
“乖,不用怕。你一定可以好好走路。”
纯一并没有听进父亲安慰的言语。他脚踝下方的肌肉在矫正鞋的摩擦之下,曾经皮绽肉裂,甚至从伤口看到染上淡淡血色的骨头。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父亲仍旧叫他努力忍耐。纯一想到石膏与矫正鞋带给他永无止境的痛苦却毫无成效,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矫正鞋带来的压迫将随时随地让他意识到左脚的存在,而这段漫长的岁月正是这孩子悲惨的未来。
有人主张活着就是最美好的事情,而他却想诅咒那些乐观的人。
死去的自己已经和美好的生命无缘。纯一内心涌起讥讽的笑意。
“先生,你看,连婴儿都在高兴呢。”
陌生的医师和父亲探头看着纯一的笑脸。婴儿上下挥舞小小的手发出笑声。欢笑声一直持续到下一波眼泪流下为止。
那一天,医生亲手替他进行了第一次的矫正。
◎
醒来时,他听到外面在下雨。上方是杉木制的天花板——在睡不着的夜晚,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数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这是一间令他怀念的房间。他转过头,隔着玻璃门看到雨中的中庭一片烟雾迷蒙。修剪成圆形的黄杨树细小密集的叶子犹如虫卵般带着湿润的光泽。他在幼年时常常像这样望着雨中的庭院发呆。雨滴掉落在水洼中形成的波纹令他百看不厌。
纯一的房间坐北朝南,面向中庭,是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他父亲的屋子位于东京都武藏野市井之头公园的旁边,占地七百坪,这间房间便是其中一室。宅邸周围土墙环绕,隔绝与外界的往来。通往外面世界的缺口只有正门,叠石门柱之间的铁门可并排通行两辆汽车。
挂井先生的“鬼屋”——
每当他听到这个称呼,心中便感觉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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