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咖啡欧蕾吧,鲍德。还有,我肚子也饿了,可以拿些吃的来吗?」
「我是执业医师,不是你的侍女。」
「照顾病患不是医生的职责吗?」
你这医生真不贴心。米歇尔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将剩余的水一口饮尽。他这副袖口钮扣没扣、颈边也没领巾的逦遢模样,对鲍德而言十分怀念。从前,当他的诊疗室还座落在老旧公寓的房间里,两人选住在一块儿时,米歇尔总是这副德行。鲍德很清楚米歇尔寄居诊疗室前的境遇,因此对鲍德而言,自称「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或「拉·寇特伯爵」的他反倒等于另一个人。
但无可否认,两人已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了。
因此,鲍德直接问道:
「米歇尔,你对那公主做了什么?不,你对她搞了什么?」
「什么搞了什么,你说话真粗鲁。」
「你不是说不再当她的幕后支持者,还说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我刚才碰见伊娃了。这样好吗,她可是跑到街上去了。」
「是吗,公主终于离开了啊。」
「米歇尔。」
「你担心吗?那为什么不制止公主?为何不追上去,而是跑来找我?」
「这是因为……」
被米歇尔这么一问,鲍德结结巴巴,闭口不语。米歇尔望着他这副表情,轻轻耸耸肩膀,眯起细长的眼睛。
「现在离开我——离开这个继承了岚帝遗产的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对公主而言是最好的决定。我有说错吗?『高尚风流』b的创始人,鲍德温·赛文艾雷。」
米歇尔刻意说出那早已消失的团体,然后扬起嘴角;鲍德只是沉默不语。
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过去君临兰比尔斯、征服诸多国家的这位不世出的军人,正是米歇尔的父亲。而身为他唯一的遗产继承人,米歇尔身旁总是潜藏着危险。
更何况伊娃原本就不该待在这个国家、待在这个首都。
既然将她带来这儿的米歇尔愿意放她自由,她理应开心才是。
然而,对于他的决定,鲍德可无法完全赞同。
也不晓得是否察觉这点,米歇尔装傻换了个话题。
「鲍德,街上的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就跟大部分熟悉这首都历史的人所想像的差不多。」
鲍德一面脱下老旧的外套,一面在身旁的椅子坐下。深深叹了口气后,他又一次眉头深锁。
「国王今天缺席了贝里堤宫的议会。虽然王太子代表国王出席,但是挽回不了什么。民众涌进了议事堂的旁听席,整个议会笼罩在隆隆骂声之中。」
「王太子殿下去了议会?真是太难得了,看来情况果然不寻常。不过对极端保皇派而言,这不是求之不得的进展吗?」
「说什么傻话,极端保皇派的人早就争先恐后逃离首都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遭到镇压的那些人,每天不分昼夜在各地沙龙举行政治聚会。可是现在还没有人能掌握主导权,状况仍然浑沌不明。」
「你的意思是,沙龙现在已成为相互牵制与按兵不动的社交场所?」
「没错。而且在这段期间,原本秘密行动的那些家伙在街头上大声嚷嚷,说什么『眼下正是发动真正大革命之时』。」
「原来如此……那么,对于眼前的局势,赛文艾雷先生有何高见?」
「他们只是在『模仿』。」
鲍德想也不想便回答。
「无论是手持武器涌进王宫与议会的群众,或是积极辩论的自由主义者,都是在模仿半世纪前那场大革命,意图使自己成为这时代的实践者而亢奋不已,就只是如此而已。他们以为就像那场大革命一样,只要驱逐王室这个『旧东西』,局势就会跟着好转、进步,却忘了半世纪前那场大革命之后,紧接而来的其实是一段动荡不安的时代啊。」
「与其说忘了,不如说是努力不去想起来吧?」
米歇尔边说边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鲍德默默地翘起另一条腿,然后单手抓了抓那头容易凌乱的黑发。
米歇尔说的确实没错。
正因如此,鲍德才会如此担忧这场「革命骚动」的未来。
历史就像一条大河,是一条由形形色色的人事物生出的支流,所汇合而成的巨大河川。
若想天翻地覆地改变其流向,受到的抵抗也会十分剧烈。
这件事在半世纪前已经得到了印证。
起义的民众与思想家将兰比尔斯国王及王妃送上断头台后,首度便陷入一片混乱。大革命中站在民众这方的人成了资本家的走狗,原本一同歌颂精神自由的同志为了争夺政治主导权而互相残杀。街头广场上每日都有人遭到处刑,而为了目睹此一「历史瞬间」,许多人都聚集在广场上。
鲍德在首都出生时,上述恐怖政治时代早已画下旬点。但那段活动家高唱「这才是革命」、「新时代即将揭幕」,而且血流成河的时代,鲍德早从已故双亲口中听了不下无数遍。他一心为了从医而向学时,身为他老师的执业医师常常这么说:急遽的变化会带来剧烈的反弹,直到世界透过这过程反覆学习且成熟的那一刻,才能真正在名为历史的大河上构筑一个「新时代」。
岚帝为大河敲下永恒的楔子后离开人世,而他的遗腹子此时眯起了灰绿色眼眸,冷冷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