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到桌上。
里面有好几张卡片,其中有一张很像司机阿伦·杰克逊曾经无数次给警察看过的东西。当他把这东西拿出来时一定会说一句:“请饶了我吧。”但足上面的照片并不是阿伦,完全不像,那是个白人男子,有着略长的金发和稍显邋遢的络腮胡。人类本来看上去就差不多,尤其是这种看上去就脏兮兮的更是没啥区别。迈克尔·科维洛在房间里贴着的海报上,也有个眼睛和他差不多无神的男人。
我仔细观察着卡片上的文字,用手指描着每一字母。当那个名字终于在我眼前闪光,烟早已燃成了灰。
“终于见到你了。”我举起卡片,“凡伦塔因先生。”
3
时隔七年,再度回到人类的城市。
兔子历的七年绝不算短。即使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到了七岁都已是能让母兔子呻吟的年纪了。然而我们的七年只相当于人类日历上的半年。和昨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连埋在地下六英尺的科维洛家族诸位,此刻都尚未完全化为白骨吧。
我在梧桐林的尽头,一个能俯瞰再会之树的小山丘上,发现了一个兔子洞。
我打算等太阳落山后再行动。高速公路上不时地有车驶过,像是要把小山丘削平。我在洞里恍惚地听着这如同阵雨般的声音,又拿出凡伦塔因的照片细细端详。如果博士兔没有一本正经说胡话的话,那么卡片上的东四十九街二三七号应该就是他的住址。
在分别的时候(就在刚才),博士这么说道:“你还是要去吗,强尼?我不阻止你,但是,请记住一件事。如果有《看看这个水泥匠!》这本书,能设法帮我弄来吗?”
我凝视着凡伦塔因那没有表情的眼睛。越是看着这张一脸穷酸相的脸,就越觉得无名火起。十有八九,这家伙是个虐待动物的主。绝不是那种能把死亡当作伙伴的面相,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哪怕特里都具备的、那种毁灭感的气场。这种蠢货竟然想对核电站指手画脚?如果这家伙真的曾经为了脊椎弯曲的鱼而站出来说话,那多半也是因为他吃这种鱼吃坏了肚子吧。
我很明白,这不过是往好的方向推测而已,实际上到底应该怎么做还全无头绪。如果凡伦塔因真的想炸毁再会之树,那一定谁都无法阻止。至少,对区区一只兔子来说是不可能的,即使这只兔子是我强尼兔。
既然这样,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可悲得非往人类的麻烦事里钻?混蛋,强尼,给我醒醒。带着索菲亚兔远走高飞吧,现在还来得及。
承认吧。凡伦塔因就是有这魄力,或许他真的就是动物们的救世主。现在的我看事物无法只看外表,这种方式还没有作准的先例。但如果要说这个,特里兔也是一样。而且,姜是老的辣。如果非得在我和那家伙的眼光中选一个,我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凡伦塔因就是个脓包。
终于,夜幕降临到兔子洞。我爬出洞下了小山丘,一边躲避着来往车辆,一边蹦蹦跳跳地穿过了高速公路。
再会之树矗立在荒野的另一头。
通过那只沟鼠离开的排水沟到达下水道后,我毫不犹豫地往东走。
“我是强尼兔!”在回声消失前,我又连忙加了一句,“波波鼠在吗?”
在黑暗中引起了无数的骚动,有的似乎在生气,也有的似乎在笑,我像是在黑暗中被人待价而沽。被污水冲刷的漂流物突然沉下去,却又在出乎意料的地方浮了起来。时而还会有破裂声冷不防地在什么地方响起。
“谁!”每被响声惊到,我都会停下脚步,“谁在那里!?”
周围却再度死一般沉寂。
“一点都不好笑,你这胆小鬼!”
如果真有阴曹地府,我想那就是在说下水道。当人类的城市渐渐地往高处延伸时,死亡却在他们的脚下悄悄蔓延。没有阳光,没有鸟鸣,腐臭弥漫。生物在这里最终成为一介黑影,在无期徒刑的漫漫时间里屏声静气。
在这样的地方想继续保持冷静都极其困难。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都太过响亮,响到几乎要不顾形象地狂奔。
“求你了,不要再这样了!”
边走边喊,边喊边走。伴随着偏执的沉默,和堪称永远的时间。当再次被一旁的排水沟的水淋到时,幸福感甚至油然而生。若对方的声音再晚那么一点响起,我大概已经在放声大笑了。
“真的是强尼?”
“波波?”我循声望去,黑暗中有着一团更黑的物体,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是波波吗?”
那黑色的物体朝我走了几步后停住,停了一会儿后又再度朝我靠近。
我小小的胸膛雀跃不已,渐渐地,那黑色物体浮现出生命的轮廓,终于,波波的红色独眼扑入眼帘。“强尼!”“波波!”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几乎是发自真心地拥抱波波。虽然他身体上依旧散发着烂咸菜味,但我却毫不在意。这是如何的安心感!又是如何的一体感!吃尸体上的肉算什么?大家不都是为了生存而努力吗?这味道正是生命。当我这么想时,特里兔的孤独顿时渗至骨髓。没有气味的世界要比被独自留在下水道里还要孤独好几倍吧?
但,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场合。波波好意救了走投无路的我,但我却在那一天——就是猫咪加斯顿被人类的臭小子们用布袋套着活活打死的那天——连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了救命恩人。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件事。
“强尼!”波波的独眼里闪耀着喜悦。
“波波,我先要向你道歉。”
“你没必要为了任何事而道歉。”
“哎?”
“都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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