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不同的柔软和粗糙程度,还有从触摸皮肤的面积和速度,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我感觉不到她的恐惧。她的触摸方式好像在试探眼前的不明物体。我在女儿的眼里大概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横卧着,一动也不动的物体罢了!这让我受到莫大的打击。
女儿跟着外公、外婆回去了。我想起她触摸我时的感觉,就觉得好心痛。我记忆中的女儿还不会说话,遇到意外前,她甚至还没叫过我一声「爸爸」。然而在我知道女儿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之前,我却永远失去了听力,也永远看不见她蹒跚学步的样子,永远闻不到把鼻子贴在她头上时嗅到的气味了。
有知觉的只有右手的表面,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右手,在意外中手被截断了,身体和右手分离,而又因为某种原因,「我」这个思考的主体住进了断掉的右手里。虽说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可是这和一只断臂在病床上躺着没什么区别。看到这样的我,女儿怎么可能认得出我就是她的父亲呢?
妻子的指尖在我的右手上滑动,问我是不是为了无法看见女儿成长而悲伤。我动了一下食指,告诉她是的。
「很痛苦吗?」
妻子这样写道。我肯定地回答。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案。根据妻子提供的讯息,我是依靠人工呼吸器和打点滴来维持生命的。只要她伸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我就能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了。
妻子的手从我的右手上挪开了,我被留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想像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绕过病床,向人工呼吸器走去。
可是,我错了,妻子的手忽然又一次出现在我唯一的知觉中,她好像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状判断,放在我手臂上的好像是妻子的左手掌,但是感觉和平时有点不同。平常她用庄手心抚摸我的手臂时,戒指带来的冷冰冰感觉消失了,她好像拿下了戒指。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我的手臂。
敲打的东西好像是手指。说是敲打,但力量不像是用手心拍打那么大,像只用了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敲在我的肌肤上。她的手指在同一处敲了好几次,好像在犹豫什么,又好像在为某件事情做热身运动。
最初我以为妻子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她的手指连续敲打着,好像没有等我回应的意思。
敲打的手指最初是一根,不久增加到两根,好像用食指和中指交替着敲打。皮肤感受到的压力愈来愈强,我感觉到她开始用力弹起来了。
手指的数目渐渐增加,最初分开的敲打逐渐连成一串,最后,十根手指一并在我的手臂上跳动起来,感觉像一枚枚小炸弹在手臂上连续爆炸一样。接着,她的力量减弱,一颗颗雨滴劈哩啪啦地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明白了,原来她把我的手臂当成钢琴键盘在弹奏。
靠近手肘关节的部分是低音键,靠近手腕的部分是高音键,我按照这样的规律再去感受她的敲击,发现她的敲击的确可以奏出音乐的旋律。一根手指敲打在皮肤上的感觉只是一个点,但是当它们连结起来的时候,手臂上好像形成了波浪。
我的右前臂好像变成了宽阔的溜冰场。妻子的手指带来的触感刚从手肘关节处顺畅地一直线滑到了手腕,忽然又像快步走下楼梯一样答答答答地跳回手肘关节的位置。她时而让手指在我的前臂上疯狂跳跃,大地都彷佛会因此震动;时而又让十根指头像窗帘在微风中飘摆一样,轻轻地从我的手上滑过。
自从那天以后,妻子每次到病房来看我的时候,都会在我的右手上弹奏一番,之前用来写字的时间都变成了音乐课。在弹奏前和结束后,她会在我的手上写出那首曲子的名称和作者。我很快把它们记住了,遇到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是想用它来表示鼓掌的,可是这个动作在妻子眼里代表了什么,我不敢肯定。
我的周围,比终年照不到一丝光线的深海还要深沉、黑暗,是连耳鸣的声音都听不见的完全静寂。在这样的世界里,妻子的手指所带来的触感和节奏,就像是单人牢房里,唯一的一扇窗。
意外发生之后过了一年半,冬天来了。
不知是不是妻子打开了病房的窗户,外头的冷空气吹到右手上,我吃了一惊。在无声的黑暗中,我看不见有人靠近窗户或打开窗户,因此也无法预知吹到手上的冷风。我想大概是妻子在打开窗户换换气吧!右手的皮肤感受到室内温度的下降。
过了一会儿,我的右手接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应该是妻子的手指,然后,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
我动了一下食指表示肯定,但无法得知妻子看到我的回答后是怎样的表情。
手指又写了几个字,这次是告诉我演奏就要开始了,她还说,在演奏前先让她暖暖手。
手臂上感受到一股温暖潮湿的风,我推测那应该是她为了暖手而吹出的热气,吹到我的皮肤上来。暖风消失后,演奏开始了。
我已经牢牢地记住她手指弹奏的次序、位置和时间等等。即使她不告诉我曲名就开始演奏,我也能很快知道她弹的是哪首曲子。当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跳动时,我总觉得我能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是模糊不清的色块,有时是过去曾经度过的幸福时光。
同一首曲子,我却总是听不厌,因为她的演奏不是绝对一成不变的,每天都会有微妙的差异。当我完全记住一首曲子后,便能透过皮肤察觉演奏中那细微的时间差,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影像,在黑暗中产生与上次听同一首曲子时不同的景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那种微妙的差异才是妻子内心世界的表现。她的心安定、平静时,手指的动作就像睡梦中的呼吸一样温柔。当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和疑惑时,我能察觉她的弹奏中有一瞬间彷佛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在弹奏时,她无法说谎。我的皮肤所感受到的刺激,潜藏着她最真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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