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太太内心的表征。在
她心平气和时,手指带给我皮肤的触感柔和如熟睡时的鼻息。而当她感到不安时
,就会出现彷佛从楼梯上滚下来般的短暂溷乱。在演奏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任
何感情,让我感觉到她赤裸裸的本性就潜藏在我手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这时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断,一股温热的气息再度轻抚过我的手臂。我彷
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她那冻得发红的修长手指。在吹过我手臂的气息停止
后,演奏再度开始。
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肘轻飘飘地弹跳到手腕。我觉得自己彷佛被带到了海边
,任凭海里打上来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车祸前,我们夫妇曾以许多言语伤害彼此。这种种让我侮恨
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经无法表达这种情感了。
3
我几度痛骂上苍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我注定要在这种状态下变老
,在我逐渐哀老、直到死亡为止的几十年当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
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不如疯了算了.要是我能疯到不在乎时间、也忘了
自己是谁,心情不知会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没办法动,也没办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脑
海里的思绪再怎么波涛汹涌,我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心境思绪,只能终
日苦苦怀念着光线和声音。
我无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头来回踱步的太太或其它人传达自己的想法。
虽然我能以食指对她写在我手臂上的问题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这样是不够的。
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事实上,我的脑海里
却经常是波涛汹涌。
尽管如此,要想倾吐我的想法,上下摆动食指实在是个太小的宣泄口、即
使心中涌起各种错纵复杂的思绪,我还是不能笑、也不能哭。这情形常让我觉得
自己如同一个水位已高涨到极限的水库,没炸开来还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到底算不算活着?我这副模样充其量不过是一团会思考的肉块。一个活
人和一团肉块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我又站在哪一边?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从母亲肚子里出世、到学校念书、就业上
班,就是为了变成如今这团肉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从在地上爬
开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就连靠自己的力量自杀的能力
都没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个可以让毒液流进我血管的开关,我一定会毫不
犹豫地按下去。但是没有人会体贴到为我准备这么一个机关,而且我连想拜托别
人为我做这个准备都办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脑袋却在无声的黑暗中不断蠢动。
车祸发生至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肤上写字,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闻
等外界的讯息。她从来不在我手臂上写出任何退缩或畏怯的字眼,言词当中不时
夹杂着往后仍会陪在我身边的讯息,总是能带给我莫大的勇气。
从她带来的讯息得知,我女儿已经四岁了,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也会说话
了。但是我根本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就算女儿已经染上感冒而死亡,我
也无从得知。即使她弄错了日期,即使家里发生火灾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
经毁灭;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写的一字一句当真。
尽管如此,有天我终于知道她在撒谎了。事情就发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
时。
她弹跳的手指头所带来的一连串刺激,让我彷佛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景象。
或许应该说,那就是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想象。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她的情绪,
或许比她写在我手臂上的文字还要真实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专心倾听她以手指弹奏的无声音乐。她以手指弹奏
着我已听过数百次的曲子。刚开始听时,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动的触感,让我觉得
这首曲子教人联想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但那天从她的演奏中,我却完全无汰
想象一只小马蹦蹦跳跳的模样。或许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乱使然吧?透过她的手指
头,我只能想象一匹疲累的马低头跺着沉重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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