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当上刑警。
我想不起自己的脸,但是我可以回想出老婆年轻的模样。老婆一样是挺着一个大肚子做家事吧。
直到孩子出生前,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只觉得老婆看起来行动很不方便。
——真是太糟蹋了。
我现在这么觉得。孩子从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活着,成长着。
看到那日渐变大的肚子,如果我高兴地对老婆说「愈来愈大了」……
我应该要高兴才对。
听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时,我也没有真实感。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只看到一个小猴子般的小生物,触摸那看似易碎的小手臂、仿佛一碰即破的薄皮肤,而它动了起来的时候……
——我才,
觉得自己成了父亲。体弱多病的老婆生产后迟迟没有复原,似乎很难受,可是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啊啊,真是可喜可贺——这时我总算感觉。
我真的觉得可喜可贺。
孩子出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人死只要一瞬间,但人要出生,需要好一段时间。没有信仰的我不认为尸体污秽。杀人是绝不能犯的大罪,但杀人的结果——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是个物体。肮脏的是被罪所驱策、被罪所缠身的人的罪业,而不是尸体。死亡本身并非不净。可是……
我觉得婴儿出生,是件不折不扣的喜事。
我把他命名为健史。
但是,健史只活到三岁。
染上感冒,一眨眼就死了。和他出生的时候一样,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
已经死了。
不会动的健史成了东西。老婆哭了,但我没哭。因为我不太了解。为什么不动了?是不是按下哪里,他又会重新动起来呢?我这么想着。
健史再也没有动过。
——那个时候,
为什么我没有对老婆说几句安慰的话?尽管老婆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对不起」、「明明有我看着」、「都是我不好」,结果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婆并没有错。
可是因为她道歉得太厉害,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结果在我们之间,健史不知不觉间变成是老婆害死的。
——冤枉。
老婆一点错也没有。如果我能温柔地对她说「你没有错」,如果我能对她说「你很伤心吧」、「你很难过吧」,分担她的悲伤……
就能够洗清她的冤屈了,
而我却做不到。
结果我几乎没有和孩子相处过。我只觉得可喜可贺,接着便马虎对待与妻儿共度的时光。我想,我大概放弃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总有一天,
我一直认为幸福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临。现在很忙。现在有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填饱肚子,我不得不工作。老婆也很明白刑警是怎样的工作,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快了,就快让你轻松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快了,结果成了过去。
指示未来的快了,根本就是诡辩。
未来根本不会从任何地方过来,只有做为过去前端的现在,大概……会就这样变成未来。
死掉的孩子再也不会动了。
我太小看幸福了。我尝不到幸福、喜悦,所以也不了解悲伤。
我不太了解悲伤是什么样的感情。所以我无法理解老婆的悲伤,也无法体恤她。
而那个老婆……
也等于是我杀的。
——原来如此。
退休以后,就来整理花草吧——这个愿望,说穿了就是没办法陪伴儿子的扭曲后悔吗呈是无法陪伴老婆的悔恨显露吗?
快了,
就快轻松了……
可笑,太愚蠢了,大错特错。
我错了。报应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活着受辱的活地狱。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我,
只要我忘掉的话……
只在世上活了短短三年的健史的历史,也会完全消失无踪吧。比起死的记录,生的记忆更要虚幻多了。
「你要生一堆强壮的孩子呀。」我说。
寺井的老婆哈哈大笑,大声说:
「三个人就快把我给折腾死喽。而且警察的薪水那么少,再说,这工作什么时候会碰上危险也不知道呀。当驻在所警官的时候还好啦。」
「也是啦。」
「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却好死不死去当什么警官……哎呀,对不起,老先生也是警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