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儒教才会重视祭祀祖先。现在孝只被视为在无为的日常中孝顺父母,不过原本孝就像《孝经》中所说的,是一切德行的根本。」
「德行的……根本?」
「是的,所有的德行都从属于孝。」
「伯爵认为,孝是一切的根本——是最高的概念吗?」
「不是我这么认为。」伯爵说,「世间的儒者,在四书五经中,似乎也比较倾向于轻视《孝经》,不过像是先祖父就不赞同这样的看法。孝是人伦的根本。认为孝仅止于亲子关系,只会把儒教的真理贬低为道德。」
「贬低为道德……?」
「道德只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场所,人们应该遵守的行为规范、社会秩序罢了。只要时代及场所改变,就会自动变质,但是真理不会变质。无论在何人的治世、何处的世界,都恒久不变、屹立不摇的,才是真理。」
这……
我觉得可以了解。
「孝就是真理。」伯爵说,「亲与子——这个关系,可以就这样替换为鬼神与人。」
「把亲子……替换为鬼神与人?」
「父子之道,天性也。父母迟早会不在。父母的父母已经不存在。不存在之物与存在之物之间的关系当中,就有着孝。换句话说,这是非存在与存在的关系。这么去想,忠恕、忠信都只能是孝的下位概念。」
「孝比忠更重要吗?」
「当然了。」伯爵恳切地,但是激烈地回答,「忠,指的原本是真心。『与人忠』——换言之,忠是只能在人际关系中发掘的德行。随着时代演变,忠与孝的优势逆转了,但是这是极大的错误。体制只是透过把忠这个德行限定于君臣关系,来利用儒教的道理罢了。若问君与父孰尊?选择君的话,道理就不通了。君主也有父母,孝也是君主本身所应该遵行的。孝是从人类与非人类、存在与非存在的关系中产生的恒常普遍的大道,也就是真理。然后……」
若要贯彻孝道,就无法避开鬼神——伯爵说。
「鬼神……」
我仰望黑色的鸟之女王。
「我要强调,面对死亡,探问何谓存在,这就是孝。」
「所以……才会祭祀祖先吗?」
「没错,所以才会祭祀祖先。祖先是再也不存在的父母,也就是鬼神。」
听说在大陆,鬼指的就是死者(※在日本,「鬼」指的通常是一种怪物,形象受佛教及阴阳道影响,多为地狱的狱卒,具有牛角和虎牙,裸体围虎皮,有怪力。)。
关于鬼神,我的理解似乎也是错的。
「关口老师。」此时伯爵呼唤我,「关于您写的〈独吊〉……」
突然听到自己的作品名称,我慌乱起来。
「那……怎么了吗?」
「那篇作品中,为什么会把生者称为死者呢?」
伯爵苦恼地蹙起眉头,以悲伤的眼神,
注视着我。
独吊……
写下那篇作品,是今年春天的事。
我记得是刊载在五月发售的《近代文艺》六月号上。
新年刚过,我就在箱根山被卷入麻烦事,身心俱疲。即使如此,也不能不工作,我鞭策不甘愿的手臂写下了一篇短篇。去年秋天,我的单行本出版,但是那种东西不可能卖得好,生计困窘,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动手写出了一篇稿子。然而这个世界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那种急就章的成品,竟然搏得了一点好评。结果……我接到了撰稿委托。
我有点喜孜孜起来,拚命地努力写作,却完全不行。根本写不出来。在漫长的呻吟之后,我挤出来的作品就是〈独吊〉。
去年秋天发生的凄惨杀人事件,以及同样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不可解事件……
我这阵子老是扯上血腥的事件。可能是因为这样,挤出来的作品,是阴惨的埋葬情景。
算不上是什么好作品。
不过……也不是比其他的作品差。
以那种意义来说,我写出来的劣文全都是不完全品。
不过关于〈独吊〉,我记得我是带着再也写不下去的挫败感搁笔的。
所以篇幅很短。
内容……毫无内容可言。
我只是回想起京极堂忘了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以我的方式咀嚼后写下来罢了。
朋友说,尸体以部分来看,并没有死。当然,那是以生物学反应的角度来看。
但是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非常恐怖。
如果死后还有一些部分活着,会不会也还有意识呢?——我兴起了这样的妄想。
我没有告诉朋友。
因为我自己也明白,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意识不是独立之物,而是一种反应——这也是京极堂的大论。
那么,
产生出意识这种反应、并认识反应的脑的机能停止的话,在这个阶段,人就已经没有意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