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反正也问了你的住址……你现在在忙吗?」
我望向青年。青年搔了搔头,说,「也不算在忙呢。」洒脱的口气和动作都还不练达。青年似乎应答风趣,但感觉也像是装大人,他还没有受过社会大风大浪的历练。
——是学生吗?
「您猜的没错,他是个学生。」中禅寺说。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姓柴,就读文学部哲学系。」
「是大学生吗?」
「是大学院生(※相当于欧美的研究所,设于大学课程以上,教授、研究学术理论及应用的专门课程。过去日本的大学院制度较为多元,战后分为修士及阵士课程。)……吧,现在。对吧?」
中禅寺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但我和学问无缘,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什么学校。柴再次搔了搔头,说:
「我叫柴利鹰,研究近世思想史。」
就算他说什么近世、什么思想,我也不太懂。「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胸无点墨。」我回道,于是他回答,「我在研究江户时代的儒学。」
「儒学……?」
「就是孝悌忠信那些……啊,我并不是军国主义者。我研究的是儒学,但也不是共同爱国那一套,而是更早以前的……呃,就是朱子学那类的……」
「你在警戒什么?」
青年的口气很含糊。他以为惹我不高兴了吗?我只是听到儒学,想到由良昂允罢了。
「呃、不,欸……」
柴不知道是支吾其词,还是想打马虎眼,但似乎是介于中间,最后他「嘿嘿嘿」地笑了。中禅寺瞥着他,说:
「选择儒学做为研究对象时,是会有许多麻烦的,伊庭先生。」
「许多麻烦?」
「嗯,麻烦不少。例如说,明治中期以后,这个国家将其当成国策的一环,推行儒学式的道德教育。对于受到这类规范薰陶的世代来说,这种研究是会教他们看不顺眼的。」
「会吗?又不是在拿它取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因为研究者并不是信奉者。如果不和对象保持距离,研究就无法成立。儒学思想历史相当悠久,在发源地的大陆也历经过许多次变迁,有许多学派和教派。不管是朱子学还是阳明学,如果支持任何一边,就不可能做什么研究了。我国也是一样的。山鹿素行(※山鹿素行(一六二二~一六八五),江户前期的儒学者、兵学者。)和荻生徂徕(※荻生徂徕(一六六六~一七二八),江户中期的儒学者。)不同。战前所谓的忠君爱国思想,说起来也不过是这些变化的其中一种罢了,因此如果身为研究者,就不能采取一昧礼赞这些思想的态度。」
「你说的应该是没错吧,可是就算不吹捧,也不会贬损吧?」
「有时候也必须提出批判性的发言,这些话对某些人来说听起来就像毁谤。」
「嗳,是啊。」青年笑着说,「另一方面,现今民主主义的社会里,当然也有仇视这类战前偏颇的道德教育的看法。明治的新政府是为了让国体往他们希望的方向转换,才会把儒学做为政策道具,加以倡导:而既然是建立在这类意识形态上,不管是忠还是孝,多少都会与它的本义有些歧异,而儒学等同于皇国史观(※以国家神道为基础的一种历史观,认为日本是由万世一系的现人神——天皇永远君临、无可匹敌的神国。)、帝国主义这种不太正确的认识也就大肆横行了。所以有些人会认为选择这种危险思想做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不好的……而我两边都被说过。」
柴说道,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
我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像我也一直认为《论语》《大学》《中庸》这些书本里面写的是教人赞颂君主、发誓忠诚的文句,并深信不疑。
或许其实不是。
仔细想想,我对儒学根本一窍不通。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隐约明白。
——伯爵也是。
由良昂允和他的父亲还有祖父,似乎都是儒学者。
我在完全不明白这些事的情况之下,而与由良往来,进行由良家的调查吗?
我望向柴。
「原来有这么多名堂啊。不过这样的话,用不着那么警戒。我不是公安出身,以前当的也不是特高警察(※即特别高等警察,高等警察的一种,负责处理思想犯罪、镇压社会运动等事务。二次大战以后废止。)。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搜查一课退休刑警,一个糟老头罢了。」
「哦……」
「嗳,糟老头是糟老头没错,但也不是连骨子里都染满了教育敕语(※一八九〇年发布的近代日本教育的最高规范,采敕令形式,内容以忠君爱国主义与儒教道德为主。)的老古板。我天生就排拆信仰崇拜那一套,不管是佛坛还是天皇御真影,我都从来没拜过,对这类话题一点芥蒂也没有,反而是不怎么喜欢谈,所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拿白眼瞪你,放心吧。」
「真是个进步的糟老头呢。」柴说。中禅寺斥责他,「怎么这样对初次见面的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不打紧,我本来就是个糟老头。不过我不是进步,只是不认真,没学识罢了。趁着年轻多读点书是好事。那么,怎么样?你是中禅寺的亲戚什么的吗?」
「是朋友。」中禅寺说。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年轻哪。」
「是啊。对了,伊庭先生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