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章

,服贴在后脑的头发看起来也相当闷热。

  那个人以小巧漆黑的眼睛回望我空洞的眼睛,说:「我不晓得把帽子忘在哪里了,真伤脑筋。」然后笑了。

  我穷于回答。

  我大概接着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不,对方看到我的表情,大概会以为我态度蛮横。忧郁症状一严重,我的颜面肌肉就会松弛,眼神也会瞬间变得凶恶。在旁人看来,那是一张非常不高兴的脸孔。那个人露出有些困窘的样子。

  「咦?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或者是……我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吗?」

  不出所料,亲切的绅士这么说了。然后他搔了搔头,伤脑筋似地接着说,「我这个人不太会与人交往呢。」

  「没那回事,没有的事。」我比平常更夸张地加以否定。人家对我如此亲切,我却让别人感到不愉快,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不擅长与人交往的是我才对。

  「我、我是那个呃、生病……」

  我想我勉强挤出了这几个字。

  那个人在额头挤出皱纹,像是在说「原来如此。」「我好一阵子不曾外出了。」我接着说出不成理由的辩解。

  「我也是体弱多病,很能了解你的心情。我也鲜少外出。」

  「你生病了吗?」我问。

  「现在不要紧了。」那个人说,「只是啊,要是内子不在,我百无一用,是个懒骨头,或者该说是没有生活能力。话虽如此,也不能到哪儿都叫内子跟着呀。」

  他的口吻仍然相当柔和。

  话说回来,这个绅士看起来还不到隐居的年纪。既然他说不常外出,那么是和我一样,在家里工作吗?他看起来也不像在疗养。

  「我只有一个肺唷。」那个人笑吟吟地说,「之前得了结核,手术拿掉了。现在一年也会喀个几次血,算是半个病人。你呢?」

  被这么一问,我支吾起来。

  「我是那个,怎么说呢……呃,算是心病吗……」

  「心病?」绅士发出更加高亢的声音,「这真是……」

  「是……忧郁症……」我答道。

  「哦……」

  绅士原本就呈八字型的眉毛垂得更低,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然后他扶我在百日红的树荫坐下,也不离去,就这样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也想稍微休息一下,可以吗?」

  我没道理拒绝。

  那个人解开一颗衬衫扣子,擦拭汗水。

  「哎,听到你说忧郁症,我实在不觉得事不关己。其实我也是,以前就很厌世,有自闭倾向。现在到了这把年纪,多少也学到了一些狡狯,勉强处世,不过年轻时候真是吃足了苦头。」

  就算他告诉我这些事,我也无从接腔。

  但是绅士吟唱似地说下去:

  「我算是个乖僻分子吧。怎么样就是没办法好好地面对他人。老是想东想西的,想着想着,就开始懒得和人交往了。读书比交朋友要好多了。啊啊……我这种人只是个性麻烦,和你的病应该不一样吧。」

  说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不过……

  我的情况,就算撇开老毛病不谈,也完全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所说的什么没有生活能力、厌世、自闭这些词汇,每一个听起来都像在指我。

  那说的完全就是我。

  我天生口拙,再加上现在疲惫不堪,当然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但我还是绪结巴巴、口齿不清地告诉他这些事。

  那个人眯起小小的眼睛,柔和地笑了。

  然后绅士恍然大悟地说,「噢,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接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喏,你看我长得这副模样,实在难说是俊美,所以对容貌也有一些情结。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完全就是自卑感呢。」

  这……我也有很强烈的自卑感。

  我个子矮小、驼背、胡子又浓,手和脚还有手指都很短。如果要一一列举肉体上的缺点,那真是没完没了。听我这么说,绅士便大而化之道:

  「不过随着马齿渐长,我也渐渐地不在意这些了。说起来,一边宣称厌世,一边却又在意世人的眼光,这是自相矛盾呢。嗳,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原因,有时候也是因为在意异性的眼光。」

  「我的情况,和那些都没有关系……」

  和异性或同性都没有关系。

  我的恐惧会暂时还元为只有自己,与自己以外这样单纯的关系。对我来说,要与他者维持正常的距离感,一开始就相当困难,而这种扭曲就如此原封不动地反映到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上。

  然后我厌恶我自己,这种情绪继续扩大为厌世观,演变为无力感和破坏冲动。虽然有强弱之分,不过朝外的话,就是伤害他人,朝内的话,就是伤害自己。

  我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并不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完全是自卑自贱,而自卑里头潜藏着对他者迂回的攻击。

  我比什么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恶性循环。

  我的意思勉强传达出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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