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点,我想问的就是这种问题——」
铃木语气夸张地强调。他将原本抓在手上的飞车※摆回棋盘边缘。反正这局棋再下两步,铃木的败北就决定了。
(※飞车:日本将棋中的棋子之一,类似象棋中的「车」,能走纵横方向,一次的步数不限。之后提到的「角行」则类似西洋棋中的主教,能走斜线方向,亦是一次的步数不限。)
「——例如,所谓的鬼是否必须有角吗?即使具有其他应有特征,但没有角的话,是否还能称鬼呢?」
「这个嘛——」
薰紫亭早早察觉铃木已无心下棋,便将手上把玩的几颗棋子放回棋盘。他说:「既然有『隐角』※这种说法,可见没有角就难以判别是否为鬼哪。」接着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说:「您该不会是因为角行被我吃了才问遭问题吧?」接着店主又说:
(※隐角:日本传统婚礼服饰中,覆盖在新娘发上的白色冠状物。名称由来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认为头上长角为愤怒的象征,用白冠将新娘头部遮起来,表示顺从。)
「秋田县有种妖怪叫生剥,据说那其实不是鬼呢。」
「啊!我记得那是一种大人带着大面具假扮妖怪吓小孩的民俗活动。好像在除夕夜举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户拜访。不过我记得这好像是『春访鬼』※那类的妖怪吧?我在相关书籍上看过,跟火斑剥或腔皮怪同样是在春天来访的鬼——」
(※春访鬼:在日本东北各县的传说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妖怪的总称。生剥(なまはげ)、火斑剥(アマメハギ)、腔皮怪(スネカ)等均是。传说这些妖怪会在春天来临时挨家挨户上门去,如果有人懒惰不想工作,窝在火炉前太久,结果皮肤遭到低温烫伤(当地叫做アマメ或ナモミ),这些妖怪就会惩罚懒人,剥掉他们身上烫伤的皮肤。)
「话说,我记得您似乎很喜欢看折口※的书?」薰紫亭点点头,将棋盘挪到一旁,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折口:折口信夫(一八八七~一九五三),日本民俗学家、文学家、诗人,学者柳田园男之徒,在民俗学上有重大成就。对春访鬼亦有诸多研究。)
铃木则由原本正座的姿势改为轻松坐姿,将原本放在旁边的茶移到自己面前。
薰紫亭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铃木:「不过生剥并不算坏妖怪吧?」
「嗯,并不会做坏事呢。」
「是呀,甚至富有教育意味呢。外表像个鬼,面容凶恶,拿着菜刀恫吓小孩,质问小孩是否爱哭,是否做坏事——」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所以说,这么恐怖的怪物恐怕还是一种鬼吧。况且别的不说,生剥也有角呢。那张凶恶的面相,完全是副鬼的模样哪。」
薰紫亭破颜微笑,语气沉稳地接着说:「若要论好坏,反倒小孩子才坏。」
「心里若无愧,就算被威胁也不会觉得恐怖吧?」店主最后如此作结。
「可是店主啊,我认为没有心中无愧的小孩哪。小孩子当然知道坏事不应为,做了坏事会受到责骂。但是他们缺乏知识与经验,无从判断何谓好事坏事。所以我想——每个孩子总是担心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坏事呢。」
「原来如此。所以说愈认真的好孩子,愈可能在无意识中恐惧罗?」
「我认为小孩子其实无好坏。若是有不管自己行为是否合乎模范,都坚决认为自身是清廉洁白的达观孩子,反教人觉得不舒服,您说是吧。生剥去吓唬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被那张睑一吓就哭出来了。我看即便是大人,被这么恐怖的脸拿菜刀抵住身体也会吓得半死吧。」
「的确很可怕哪。活到了这把岁数,我要是被那么可怕的怪物吓唬,说不定也会哭出来。」和善可亲的店主挥舞着双手夸张地附和。接着他又说:
「但是有人认为生剥就是生剥,并不是鬼。嗯……我也说不上来,让我想想……对了,那张脸的确恐怖,但也很有效果;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正在生气,就知道它不是人类,头上长了角,又赤面獠牙——」
「的确如此哪。」铃木点头,说:
「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典型的鬼脸呢。」
「不,与其说是鬼,更重要的是不是人。」
「不是——人?」
「嗯,所以生剥才会长成那样子。其实换成别张脸也成,只要让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就行啦。」
「让人知道不是人——?」
「是的。如您所言,没有心中无愧的孩子。但是孩子——其实不只孩子,每个人都会撒谎。一旦心怀愧疚,便想掩饰,如果是人,还能蒙骗,可是怪物的话就蒙骗不了。生剥的脸部其实隐含着『我不是人,骗我没用,老实招来吧』之讯息。」
「原来如此,所以说——」
「披着蓑衣,遮掩脸部挨家挨户上门的怪物——这些春天来访的怪物虽然恐怖,仍算是一种神明。它的确不是人,倒也不见得是鬼。那张脸之所以如此可怕,单单只是为了要吓唬人——为了让人畏惧啊。」
「因此才用鬼脸吗?」
「与其说鬼脸,倒不如说是用那些角、獠牙来吓人的。」
「喔喔,原来如此。」
薰紫亭拉拉和服袖子,整理仪容,说:「所以一些原本不是鬼的妖怪只因长了角,却也被当成鬼了。」
「所以啊,」店主接着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