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远离林和文明圈的黑暗中,几乎没有造访者的「乌佩欧瓦德尼亚(世界尽头)」,持续着永无止境的监视,已经独自过了好几百年。
我的全长七百四十公尺。诚如「伊利安索斯(ηλιανθοζ,希腊语,意指向日葵)」这个名称,呈纵长纤细的结构。三个区域以数条强既的奈米碳管连结,电梯井贯穿其中央。巨大黑洞「鸟佩欧瓦德尼亚」的潮汐力经常将我拉长,使我笔直稳定。据说从前的日本人和法国人相信,向日葵的花总是朝向太阳,但是我的圆盘状辐射屏蔽却总是朝向黑洞。
我有许多眼睛和耳朵,以七十五秒绕行一周的速度,在距离「乌佩欧瓦德尼亚」六十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侧耳倾听遥远银河喧嚣的电磁波杂讯。除了光线之外,更以人类的眼睛看不见的红外线、紫外线、X光的波长看着繁星,并以全身感觉在银河间交错的宇宙射线。缓缓脉动的变光星、迅速闪烁的脉冲星,有时候也会看到新星窜起耀眼的火光。
监视任务很单调。「乌佩欧瓦德尼亚」从几千万年前至今都没有重大变化,它和许多恒星级黑洞、传说位于银河中心的「万物之母」不同,「乌佩欧瓦德尼亚」没有释放强烈辐射的高温吸积盘。我的辐射屏蔽能够预防大型天体被黑洞吞噬破碎时产生的突发性爆裂,但是那种情况很少发生,感测器只会静静地调查星球间稀薄的离子以漩涡状沉入黑洞时产生的同步辐射。花四亿年绕行银河系周围一周的「乌佩欧瓦德尼亚」再度闯进银河面,危及其他星球,将是几千万年之后的事。
一开始我刚完成时,有人类观测员经常驻守,会当我的说话对象,但是大家在好久之前都撒守了。我持续忠实地记录平淡无奇的资料,传输给一年来一次的维修船。我实在不认为天体物理学者会从那些资料中有何新发现。物理学在几世纪前完成。宇宙中没有剩下的未知现象。我强烈地觉得:我传送的资料,大概已经有几十年没人看了。
会几何时,黑洞是宇宙物理学的明星。如今除了不时造访的黑洞潜者之外,已经没人对黑洞感兴趣。
尽管如此,我之所以没被废弃,是因为人类文明将「乌佩欧瓦德尼亚」定位在自己的领空北方。根据星际法,若无活动于轨道上的永久设施,即无法主张领空权。人类不肯承认文明正在衰退,所以即使是派不上用场的天体,也不愿将自己的领空让给其他种族。我就像是所谓的告示牌,警告外人「禁止擅闯私有地」,而且反正我拥有卓越的耐久性,维修费也不怎么高。
照料前来的潜者也是我的工作。有人一抵达马上就冲进「乌佩欧瓦德尼亚」,但是许多人会在我内部住几晚,度过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天,然后赴死。也有不少人改变决心回去,不过通常下定决心从文明圈飞越七千光年而来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胆怯。
这二百八十年间,我看到七十六艘太空船试图闯入黑洞,二白零六名潜者死亡。
当然,我的程式中没有设定孤独、无聊、空虚等妨碍任务执行的情感。我会像这样写散文,消耗多余的大量系统资源。我并不期待有人看,只是因为想写,所以写而已。我的思绪和人类相差悬殊,要将我的思绪转换成和人类的文章相同的型态,是一项相当复杂而繁重的作业,而且需要占用大部分的系统资源,所以这么做最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不过,我究竟写不出诗。那对我而言太过困难,而且我原本就欠缺诗人的感性。
我也经常以模仿人类为乐。我会启动用来应对的人型机器,离开我的内部,使用仪器的两个摄影镜头,以可视光线的波长眺望天空。
暂时拒绝来自其他感测器的讯号,使太空站是身体这种感觉消失,我的意识立刻就会跟仪器融为一体。该怎么形容将体感从我全长七百四十公尺的全身,转移到身高一点五三公尺的人型机器上的那一瞬间才好呢?人类的语言当中,没有贴切的形容词。
太空站外面没有灯光。依照法令,只有七个标识灯在闪烁。我一面以手电筒照亮脚底下,一面如履薄冰地走在相当于向日葵的根部,朝「外」吊挂在太空站最外部居住区的铝合金屋顶上。要是不小心脚一滑,就会因为太空站的离心力而被抛到九霄云外,似是我不会做出那种蠢事。即使掉落,也只是损失一个仪器而已。
「乌佩欧瓦德尼亚」位于太空站内侧,从现在的我来看是在头顶上。然而,它被辐射屏蔽遮住,从这里看不见。
我站在屋顶边缘。这里没有令头发和裙子翻飞的风,也没有照亮原地球黑夜的浪漫月光。我关掉了来自主体感测器的感觉讯号,所以感觉不到宇宙射线和电波。唯有绝对的阕寂、黑暗,以及银河的光辉。
人型机器不适合在真空中作业。体表的温度感测器告知高分子的皮肤曝露在宇宙的极低温之中.正在慢慢降温。不能待太久。我必须在高分子因为低温变硬,开始一片片裂开之前回去。
我之所以做这种不合理的举动,是因为想知道诗人的心情。人类被束缚在原地球上的时代,创作了许多以星星为题材的诗。直接赞美星星美丽的诗、以星星比喻人类的诗、以人类比喻星星的诗,或者拿悠久的星空和人类转眼成空的一生做对比的诗……我不太懂那些诗意。我心想:如果像这样以和人类一样的方式眺望星星,或许能够稍微理解人类对于宇宙抱持的想法。
不过,在距离银河面七千光年的这个空间,而且是以这台仪器的摄影镜头解析度,纵使能够将整条银河一览无遗,也无法区分每一颗星球。银河系看起来就像一道白色雾霭般的墙,犹如稀释过的牛奶一样,几乎覆盖整个视野地耸立眼前,以比时钟的秒针更慢一点的速度,在我的周围旋转(虽然实际上是我在旋转)。即使别过脸去,也只能胧朦地看见几个零星散布的红色巨星和银河系外星云,以天鹅绒般的黑暗宇宙作为背景。
我已经这样做了几千次,但是不管怎么眺望,就是无法获得我期待的事物。我不觉得自己接近了诗人的感性,或者人类的想法。尽管如此,我还是欲罢不能地,做出了这种不像机器人的行为。毕竟,我连空虚都感觉不到。
有讯号传进了量子共振通讯机。
「这里是『阿雷托萨』。『伊利安索斯』请回答。」
量子共振通讯机能够以超光速同时通讯,但缺点是传输的资料量极少。不管怎么压缩,一秒钟顶多六个字左右;不能传输影像或声音,讯息也必须简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