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山男

br />   「我可没分毫鄙视的意思,但——」

  话及至此,揔兵卫突然罕见地闭上了嘴。

  「看来你果真是带鄙视眼光呀,涩谷。难道你不知在洋人眼中,哪管是武士、公家(注:于朝廷中仕官之贵族、官员的总称)、城内百姓、还是庄稼汉,咱们国家每个人看来都不过是穿了衣裳的猴子?」

  闻言,揔兵卫面上旋即泛起一阵不悦。

  「你瞧,听到这你不也光火了?或许我真是个只懂得偏袒洋人的假洋鬼子,但听到洋人说这种话,同样会感到不悦,因为听得出洋人根本是将我国斥为蛮邦,因此也分不出不同身分者有何差别。山民、长吏、与非人虽同样无身分,但毕竟有别。」

  原来正马有时也懂得说些道理——与次郎心想。

  「记得转场者并不隶属于任何组或讲(注:组为组织,讲为互助会之意),是么?」

  「没错,与次郎。就我所知,山窝虽好结伙营生,但既无组织,亦无头目。也不知经纬究竟如何,几名山窝得以蒙混入茂助那儿谋职。而且,据说这起争端的起因——正是阿稻。」

  ——竟是为了那姑娘?

  可是为了争风吃醋?揔兵卫问道:

  「但当时不是正在谈那姑娘的婚事?」

  「的确是如此。不过,冲突之真正起因,并非双方为了这姑娘争风吃醋而小题大作,其实是愚蠢至极。据传数名山窝中,有一名曰平左的小伙子,对阿稻甚为钟情。此事平左本人虽未承认,但似乎亦未否认——但仍引起对方不满。平左一方则认为若是受茂助斥责还说得过去,但岂容另一伙人责骂——」

  反正,此事不过是个引子,剑之进说道:

  「真正的肇因其实更为根深蒂固。总之,双方就这么起了冲突。」

  「因此全被解雇了?」

  「没错,茂助因此将双方人马悉数解雇。当时平左便笑称既然已坏了规矩,留在村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这下又是孑然一身,不如回山上去——留下这番话,就这么离去了。」

  「回山上去?」

  那么,那姑娘又做如是想?揔兵卫问道:

  「对那叫平左还是什么的小伙子是否也起了情愫?」

  「这——想必是没有。阿稻和平左似乎连话也没说过。不过,对阿稻有遐想的,似乎不仅限于受雇于茂助者。毕竟这姑娘性情温和,似乎有个同乡百姓对其亦是倾心不已。」

  原来这姑娘还是个小町(注:指约九世纪平安时代的女歌人小野小町,据传本人才貌双全,与埃及艳后、杨贵妃名列世界三大美人)呀,正马揶揄道。

  「似乎是如此。此人便是暴动时向茂助提出抗议的村内总代之子,名字——似乎是山野金六。这金六对阿稻似乎是颇为迷恋,未料——此人竟然死了。」

  「是怎么死的?」

  「唉,是在入山搜寻遭神隐的阿稻时丧命的。稍早我也曾提及,村民们忧心自己也得为阿稻的失踪负责,因此动员全村寻人。金六在天明前便打头阵入山——就在此时遭尖刀刺杀。而且,丧命之处还是距离村子十分遥远的高尾山麓——」

  话毕,剑之进再度摩挲起自己的脸颊。

  【肆】

  听完剑之进的叙述,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竟然是满脸哀伤神情。

  接下来,老人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小夜。这孜孜不倦照料老人生活的姑娘,通常在送上茶或点心后便会返回主屋,也不知何故,这回却依然坐在老人身旁。

  与次郎不禁忧心老人体态是否欠安。

  该不会是有哪儿不舒服罢?与次郎心想。只见那张皱纹满布的枯瘦脸庞,平时干枯得教人几乎难以辨识其面色,这回却不知何故,显得异常悲伤。

  其他三人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由于今日小夜也在场,剑之进说起话来语调较平时坚硬些许,正马的姿势也较往常端正许多,就连揔兵卫的卤莽性子也收敛了不少。

  原来大伙儿对小夜都是如此倾心呀,与次郎心想。

  山男?老人以一如往常的悠然口吻说道:

  「山这东西——」

  山这东西的确可畏,一白翁说道。

  大伙儿一如往常地聚集在九十九庵这座小屋内。与次郎一行四人经过一番毫无结论的议论,到头来还是只能造访此处。

  敢问是如何可畏?揔兵卫问道。

  「当然可畏。想必揔兵卫这般豪杰,必要声称世上一切均不足畏。但山可是人力所无法驾驭的,哪管是剑术之道或儒学之理,碰上山都是无可奈何。山是个生灵,其中又蕴藏草木、虫兽、苔藓等诸多生灵。山中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树上土里均有虫蝼,溪涧之中亦有鱼龟。即便一座小山,亦是众多生命之汇集。」

  有理,正马附和道:

  「或许山中——的确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

  「当然没有。即便是一具死骸,亦有虫藏匿其中啃食,也会生出苔藓杂草。而山最值得敬畏的,便是不须任何外力帮助便得以存续。」

  「不须外力帮助?此言何意?」

  「少了山,村里将无法存活。因河水冷暖、风向均将随之改变,土地亦将随之干枯。」

  真会如此?揔兵卫质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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