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愚妖

  当您听说最近有人卧轨自杀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啊?生活中受什么刺激了吗?哪怕是个迷迷糊糊的赌棍,都会马上有这种怀疑的。所以,如果凶手把人杀死后再把尸体拖到铁路上伪装成卧轨自杀,是很容易被识破的。但是,在很久以前的明治时代,采用这种手段杀人而不被怀疑的狡猾凶手也许有过。因为那个时代法医鉴定科学尚不发达,还不能通过法医鉴定究明真相。直到明治四十五年,警察才开始通过采集指纹来破案。

  但是,科学还不发达的时代,对凶手来说,反而有不利之处。当时,社会上的传言和评价,往往成为断案的依据。只因为平时跟被杀者交恶,就能成为被送进大牢的理由。所以在当时,比起伪造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和消除血迹等等,凶手逃过法律制裁的最有效手段就是在平时装成连条虫子都不敢踩死的老实人。佛一般仁慈,的人不可能杀人,孝子不可能杀害父母,是当时社会上普遍的价值观。对凶手最好的庇护不是别的,而是平时在社会上得到的所谓好评。

  在这里,在这杂草丛生的乡下,发生了一起少见的被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

  对现代人来说,这样的杀人事件也许并不稀奇,但在当时,去华严瀑布跳悬崖自杀的新风气才流行了十几年,而后来的自杀圣地三原山和锦之浦就连地理老师都还不知道呢。

  让一种新风气流行起来并不是件易事,最早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都是非常有才的人,具有教祖之才。他们不愿意死在榻榻米上,不愿意默默而终。在跟着死神离开人世的最后关头还能有这种想法,是非常了不起的,是风流雅士的壮举。当他们开创了先例之后,无能的追随者相继而至。所以,最早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是教祖,是开山祖师。

  然而卧轨自杀的开山之祖是谁,人们就不清楚了。若把明治时代的报纸都翻出来认真仔细地调查一下的话,找出第一个卧轨自杀的人或许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既然他的名字没被宣传出来,可见他的自杀方法谈不上出类拔萃,因此配不上教祖之誉。到华产瀑布和三原山跳悬崖自杀的人,需要跋山涉水,所以值得敬佩;而卧轨自杀者只需躺在本地火车经过的铁轨上就行了,是一种很轻松的死法。住在不通火车的深山里的人,很少有不怕路途遥远,跑到有铁路的地方去卧轨自杀的。

  现代人喜欢自杀,古代人讨厌自杀。本来,现代也好,古代也罢,都存在自杀这种现象,无所谓讨厌和喜欢——我这里所说的喜欢和讨厌,指的是不自杀的人们的趣味。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从悬崖上纵身跳下,古代人不管怎样讨厌自杀,也不能说这不是自杀。可是死在铁路上的人,可以说他是不小心被火车轧死的——“这小子,平时就迷迷糊糊的,这回麻烦了吧,在铁路边闲逛,被火车轧死了。”现代人不管怎么喜欢自杀,也不说他是自杀。

  在谁都不知道卧轨自杀这个概念的时代,发生了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这是一个有点儿奇怪的事件,但是一经调查,竟有其发生的必然性。把内幕说出来也许不太合适,但这是日本最早的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被火车轧死的尸体是在以前的东海逆线上的国府津站与松田站之间,现在的下曾我站一带。(那时还没有下曾我这个站。)如今东海道线上的小田原站、热海站、沼津间站,都是很久以后才有的。昭和初期之时,必须从国府津经过松田、御殿场、富士山麓绕个大弯才行。

  下曾我这个地方,现在有个小站,挨着国府津,是跟曾我十郎和曾我五郎兄弟※有因缘的地方,而且还是尾崎一雄※的故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尾崎先生一直在这一带养病。因不能走路、不能喝酒,每天都只好坐在家里听广播、看杂志,听听看看的同时,顺便找出收音机里播出的或杂志上刊登的文章里的破绽。(※曾我十郎和曾我五郎,日本历史上三大复仇事件之“曾我兄弟复仇事件”的主人公。事件发生在十二世纪,自从哥哥曾我十郎九岁,弟弟曾我五郎七岁之时,两兄弟就立志为父报仇,最终在十郎二十二、五郎二十岁的时候杀死仇人,并先后从容就义。后人种梅林来纪念这对兄弟的壮举,称“曾我梅林”,有梅树三万五千棵,日本神奈川县箱根町上双子山有十郎五郎墓。※尾崎一雄(1899-1983),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毕业的日本小说家,1937年获芥川文学奖,曾发表中篇小说《梦幻记》(1961)和自传体长篇小说《这天那天》(1975),是日本私小说的代表作家。)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侦探。侦探也是坐在家里找出凶手的破绽。尾崎先生本来是个喜欢浪迹天涯的人,用收音机听早稻田大学棒球队和庆应义塾大学棒球队的比赛实况,跟他那与生俱来的性格格格不入,不管多大岁数,他都希望自己是给早稻田大学棒球队加油助威的嘶哑的呐喊声中的一个。迫不得己独居斗室,他也忘不了磨炼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他毕竟不是侦探,村里出了事,他虽然坐不住,总是指手画脚地在那里出主意,结果呢,狡猾的罪犯他一个都没抓住过。

  我所说的这个奇怪的事件,发生在尾崎一雄先生出生之前,对下曾我村而言,应该算是一件幸事。

  言归正传,那具被火车碾过的尸体断成三截:头、身子、脚。由于没有接到火车司机的报告,到底是几点经过这里的火车轧的,在没有电话的时代,调查颇费了一番周折。根据尸体滚动的方向,可以断定是被下行列车轧的。下行列车只有晚上七点十分从国府津站发车开往神户的那一班,然后还有一辆货车会通过。

  调查结果,在开往神户方向的火车车轮上发现了溅上去的血迹。

  开那辆火车的司机是个特别胆小的人。问他是什么时候轧上的,当时感觉到没有,他一概说不知道。

  跟他学开火车的少年说:当时听见了咣当一声响,并感觉到从什么东西上轧过去了,于是少年就对司机说,轧什么东西了吧?司机当时就否定了少年的说法,但脸色却变得苍白。到了神户,少年走到哪儿,那个司机就跟到哪儿,连少年上厕所都跟着,坚决不让少年单独行动。只要上边来调查,司机就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上边知道司机的胆小是出了名的,遂不再追问。其实就算他什么都不说,车轮上的血迹龊以证明是这辆火车轧死的那个人。

  这辆火车通过轧死人的那个地点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当时天都黑了,附近既没有道口也没有人家,很难说是那个人不小心被火车轧死的。

  死者不是下曾我村的,是小田原一个叫“式根楼”的艺伎馆的老板,外号叫蛤蟆六,五十余岁,又高又胖,身体非常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