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倒脱靴

  “我是六段。呵呵!”甚八说着,一把抓过了白棋※,笑嘻嘻地看着对方。(※初次弈棋会友,执黑子先行是一种谦虚的表现,说明水平不如对方,这里甚八径直选择白棋,是一种傲慢的体现。)

  说起神田的甚八,那可是江户城里有名的赌棋高手。他是个木匠,并不是职业棋手,然而一下起围棋来,在一般围棋爱好者圈子里,却堪称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经常自吹自擂道;就算是本因坊※,只要让我两子,我就输不了。今天既然是到武州川越的乡下来乡下棋的,那就没理由不露两手给对方看看。(※本因坊是日本最大也最有影响的围棋世家,江户时代围棋四大家之首。1936年,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认为“本因坊”之名代表着日本围棋力最强的人,遂将其姓氏赠给日本棋院,此后争夺“本因坊”头衔的比赛就成了日本围棋界的七大赛事之一。)

  甚八今天的对手是武州川越的千头津右卫门,围棋下得非常之好,是全国知名的业余棋手。他经常用厚札请职业棋手指导,所以棋力长进很快,目前是业余五段。各地小有名气的业余棋手前来找他厮杀,结果都是大败而归。津右卫门的棋力跟一般只是为了消遣的所谓“老爷棋手”不同,他是名副其实的五段棋手。二十年来,人们对他的评价一直很高,在乡下,称得上业余围棋之王。

  但是,甚八不怕津右卫门。以前,跟江户城里最有名的业余棋手下棋的时候,甚八让对方三子,还把对方搞得跟猪拱屎似的趴在棋盘上,连大气都嘴出不来,当时的对方还号称和职业二段的水平相当呢。

  在甚八眼里,津右卫门不过是个用钱奉承职业棋手才弄了个业余五段的“乡村老爷棋手”,输给他的那些来自各地的所谓小有名气的业余棋手,其实都是些不懂下棋的笨蛋。千头津右卫门名气不小,但他的名气是用钱买的,我甚八跟有钱人不一样,我是经过千锺百炼,才练就这一身本领。我甚八在江户城这个精明人聚榘的地方,也算是高手了,让你两目三目照样赢你!哈哈哈哈哈!甚八在心里大笑起来。乡巴佬,看我怎么耍你!大老远跑到川越乡下,还不让我潇洒一把,慰劳一下我这走累的双脚。

  甚八很不客气地把白棋抓了过去,就像一只正在叮人的蚊子,纹丝不动。津右卫门看了一会,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江户城里的事情我也偶有耳闻,不过好像没有听到过甚八六段这个名字。就这么轻易地把白棋抓过去的人不一定就是强手吧?我记得我就是在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做过。反正,既然您大老远地过来了,您高兴拿白棋就拿白棋吧。不过,第一盘您要是输了呢,第二盘就该我拿白棋了。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两子。您再输了了呢,我就让您三子。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四子。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五子。您再输了呢,我就……”大概是怕甚八生气吧,津右卫门突然不往下说了,默默拿起黑棋。

  这浑蛋,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少跟我来这套,看我杀你个片甲不留。老子一定要把你的黑子全吃光!——甚八在里暗暗发狠。

  可是,光发狠没用,水平相差太大。甚八不但没有把津右卫门的黑子吃光,反而被津右卫门把白子几乎吃光。没办法,甚八只好拿黑棋再战。拿黑棋也不是对手,津右卫门都觉得没意思了。甚八假装看不出津右卫门觉得没意思,拼命抵抗,还是惨败。让两子,甚八还是惨败;让三子,又是惨败。让四子那盘棋,甚八虽然急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项,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这盘棋白棋几乎没有占到多少实地。就在甚八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之际,津右卫门的白棋开始不知深浅地攻击甚八角上的黑棋。甚八认为那是一块活棋。

  “嗯?输急啦?”甚八讥笑道。

  这时候,津右卫门的妻子千代把茶端上来了。

  五年前,津右卫门的前妻死了,千代是他的续弦,才二十一岁。人长得虽然说不上漂亮,但非常聪明。结婚以后开始跟丈夫学棋,棋艺天天见长,跟乡下那些所谓的围棋高手都能下个平手。千代在棋盘旁边坐下来,问道:“让他几子?”

  “四子。”津右卫门回答说。

  甚八一听,火儿就上来,什么四子?这盘棋你赢了吗?看看盘面!明明是活棋,还在那里瞎攻,这是让四子的水平吗?让四子,太过分了吧?老子应该执白才对!

  “行啦!让我四子还想赢我,门儿也没有啊!你看你看,明明是话棋,你还在那里瞎攻,开什么玩笑啊?连什么是死什么是活都不懂,还有脸执白呢!”甚八用鼻子哼了一声,连考虑都不考虑就落子。没有必要考虑嘛,角上那块棋怎么看都是一块活棋。但是,当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一个白子落到棋盘上以后,立刻脸色大变。

  “啊?怎么……怎么会是这样?”本来坐得好好的甚八跳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棋盘。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块活棋。怎么?这个乡巴佬也太厉害了,我这个江户城里的赌棋高手,竟然没有看到还有这一手,自己那块黑棋死定了。

  津右卫门看见变了脸色的甚八又坐下了,微笑着说:“天已经黑了,今天就休息吧。您看,您眼腈红红的,都成了兔子眼了。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啊。”

  “我的红眼睛是天生的,我们江户人下棋都是下一夜!”

  “是吗?那就吃了夜宵再下吧。”

  喜欢下围棋的人家都有吃夜宵的习惯,一般都是热腾腾的牛肉面。

  “甚八先生,起来吃夜宵吧。”津右卫门说。

  “请趁热吃吧。”千代也说。

  甚八好像没听见津右卫门夫妇说的话,依然执拗地盯着棋盘。他总觉得角上那块棋还没死,可是,又想不出什么解救的招数。津右卫门已经看透了甚八的黑棋没有活路,可是甚八觉得那块棋死了太可惜,舍不得放下棋子。

  津右卫门端起一碗牛肉面,盘腿坐下,把饭碗放在膝盖上,还没动筷子,头却慢慢垂了下来。紧接着脸色变得苍白,一动不动地缩着身子,牛肉面掉在了榻榻米上。

  津右卫门哼了一声,突然痛苦地用手揪着前胸摔倒,像一只大虾似的蜷曲着,双手抓挠着榻榻米,看样子是中了剧毒。那时候千代和女佣人都在场,甚八不会有毒死津右卫门的嫌疑。这种突然死亡,当时的医学只能有两种判断:一是病死,二是毒杀。至于是不是毒杀,仅凭现场的状况以及是否有被毒杀的原因,是一种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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