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天生命苦,青年梶原正二郎就是如此。那年他二十二岁,送亡父遗体至火葬场的那天晚上,有人来敲门:“晚安,有人生家吗?”
敲门声达两分钟之久,之后七八个人蜂拥而入,还来不及招呼,只见一伙人迫不及待地往屋内冲:“我们是来上香的,遗体在哪儿?”
四处搜寻,仿佛在玩捉迷藏一样。只见一群人一屁股坐在佛坛前。
“原来就是这支白木牌位啊!看来老爷已登西方极乐,回归尘土,真是可喜可贺!拿酒来!”
真是伤脑筋。这些家伙看来都是年纪和正二郎相仿的毛头小子,简言之,就是一群狐朋狗党。带头的是位叫望月彦太的粗暴男子,他是正二郎父亲的手下之一,不过黑道大哥的威严气势似乎在这家伙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怎么看都是故意找碴儿的瘪三。对这些毛头小予而言,身为老丈的正二郎父亲,是个只要瞧人一眼就会让对方怕得发抖的狠角色。之所以不在亲友聚集的守灵夜来上香,而在葬礼后带着党羽蜂拥而来,其目的根本就是假借祭拜死者之名,行饮酒作乐之实。留下来的少数亲戚看到这幕,纷纷飞也似的逃离,只留下正二郎和妻子久美。
正二郎虽有这样的父亲,却从小遭同侪欺负,是个无反击之力的可怜虫。如被蛇缠身般,因为自卑根本不敢反抗。于是他开始终日酗酒、赌博,借以逃避一切。连续四天四夜,白天蒙头大睡,晚上醒来便喝酒、赌博。直到第五天早上,几个平常混在一起的伙伴慌慌张张飞奔至他家。
“你知道大家找你找得多辛苦吗?现在可不是在这里鬼混的时候!战事马上就要爆发,大家决定固守在上野宽永寺,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威力!”
“很有趣哦!我想你也厌倦了这种混吃混喝的日子吧!正二郎,你逍遥得够久了,教你一些好玩的,走吧!”
江户城进入戒严时期,到处贴着警戒告示,虽然正二郎内心十分反战,但这些家伙一旁怂恿,一时也不好回绝。恰巧久美怀胎八月,又刚办完父亲丧礼,怀着身孕的妇道人家根本无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事。只见正二郎畏怯地说:
“可是我老婆怀胎八月……”话都还没说完。
“混蛋!你听过哪个武士等老婆生完才打仗?你这个没用的胆小鬼!”
惨遭怒斥一顿。于是正二郎根本来不及向妻子交代,便茫茫然跟着大伙儿驻守在上野宽永寺。
虽然不幸战败,但加上正二郎共十三名的部队,无人负伤,因为全是些头脑灵活、身手矫健的家伙。他们倒也不是将战争视为儿戏,只是觉得就此来趟旅行也不错,于是一伙人逃离江户,经由中山道前往奥州※去。一路上吹嘘他们的英勇事迹,到处白吃白喝、游山玩水,从二本松经仙台,最后进至盐釜一带,这一路上他们也认清到幕府根本无法掌握各诸侯动向。对外夸称豪杰,实为败兵的他们,也许哪天会遭逮捕。没脸回江户的众人决定逃至松前落脚,问题是没有船家肯替他们掌舵,因为大家都害怕和他们有瓜葛,根本不敢出航。这一个月他们只好特在盐釜的妓女户四处流连,等待前往松前的便船。等着等着,渐渐失去耐性,管他被逮捕、被杀,任人宰割,变得自暴自弃,甚至想挥刀自尽,就这样过着随时准备赴死的委靡生活。即使被妓女户视为瘟神,他们依然故我,愈来愈放纵堕落。常被大伙儿派去讨酒的倒霉鬼就是正二郎。每次去酒店讨酒碰钉子时,往往同行伙伴抽刀要挟,结果无往不利。(※古地名,今日本东北地方一带。)
于是他们成了盐釜一带人见人厌的恶棍。鼬鼠组一出现,街上店家纷纷关门,路上也霎时净空。鼬鼠组是他们的称号,在老家江户时,他们自称为河童队,但来到奥州,这称呼就变得有些微妙,因为河童的神力在北边吃不开:愈往南方,河童的神力愈大,九州一带甚至传说如孙悟空般厉害,但中国※、近畿和中部等地以北,河童的神力甚至不如猪八戒,关东一带评价更低,到了奥州,河童完全失去神力。在奥州,人们认为河童只是水中桩象或龙虱,是一种在水里嗡嗡浮游的昆虫,河童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当他们得知河童的神力在北边居然吃不开,也让他们体会到人世无常,若要再往北边逃,这名字非改不可,于是改名为鼬鼠组。反正不管怎么改,充其量只是一群夹着尾巴逃窜的无赖之徒。(※指日本西北部的一块区域,包括安艺、出云、石见等小国。)
正二郎每次被派去讨酒,最喜欢去的就是一间专门生产清酒的酒店“松岚”,因为只有这间店的老板同情正二郎的处境,不会将正二郎和那些人视为一类,常常安慰、鼓励他;老板的独生女阿米对正二郎颇有好感,店家夫妇似乎也赞成他们来往,这至少能消解正二郎的满腹旅愁。
受不了鼬鼠组恶行恶状的镇民,聚会商谈对策。镇上船家中最有胆识的一力丸号船主兵头一力,自愿担此大任,出船将鼬鼠组一伙人送往松前,而且唯恐在海上引起麻烦,他决定亲自掌船。确定出发日后,正二郎前往“松岚”辞行,感谢店家长久以来的照顾,只见阿米拼命使眼色催促店家夫妇,滴作老板才态度骤变地说:“就算一直逃,逃到最北边,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不如离开那些家伙,在这里定下来如何?若有此意,我想招你为婿。”
于是正二郎认真思考。事到如今也没脸回江户,但继续和鼬鼠组那些人厮混,还不是到处白吃白喝,巧取豪夺,过着终日喝闷酒、违背良心的生活。到头来肯定饿死异乡、横尸街头,他不想落得如此悲惨。虽然把久美一个人留在江户很过意不去,无奈现况就是如此。况且敌军压境,也不知久美现在如何。算了,没想到竟有如此天大好运降临,得好好想个脱离鼬鼠组的借口。
可是生性懦弱的正二郎,连想个借口的气力都没有。眼看船就要开了,他努力思索:“呜呜呜呜呜……”他抱着侧腹,一脸痛苦。像他这样胆小懦弱的男人,老天居然也赐给他一项特长,那就是假装腹痛还真的一副痛得要死的样子。
一力了解正二郎的人品和鼬鼠组那些人不同,也许这副模样是刻意装出来的,因为这男人一心想离开这群狐朋狗党。
“放着不管也许会死哦!趁现在离陆地还很近,赶快让他下船比较好。岸边有户人家,我去拜托他们照顾一下好了。”
鼬鼠组的成员也觉得像他这么没用的家伙,只会成为大家的绊脚石,还是早点踢掉的好。
“好吧!就照你说的,靠岸放他下去吧!”
于是船在瑞严寺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