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
夕日疼得打了一会儿滚,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我想痛苦的时间应该很短。我俯视着一脸惊讶的夕日的遗体,尽管是自己下手的,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受。夕日总是陪在我的身边,是我忠实的仆人和重要的朋友。村里夕日,如果你对我抱有的不是爱而是忠诚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相伴一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会选择你以外的人当第三位牺牲者。
不过,我不知道夕日这么憎恨姑母和姑婆。那两个人确实待年幼的我很不好。但是,夕日并不知道,如果连那种程度的小事也要一一计较的话,就没完没了了。我对那两位当然没什么特别的感情,我之所以会杀死她们,纯粹是因为她们即便在那些对丹山家没有任何益处的人当中,也是格外容易杀的。姑母住在另一栋楼内,她的丈夫经常晚归;姑婆不管怎么说都已经是那个年纪了,很容易对付。
我也察觉到在佣人们之间流传着宗太哥哥还活着的谣言。真是愚蠢。“单手难以翻过围墙”、“单手无法勒住脖子”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问题。爷爷和丹山家是不可能为没有死透的人举行葬礼的。接受了各方面的吊慰,到后来却发现其实还活着,那不就颜面扫地了吗?事后有可能会败露的谎言,是下策中的下策。哥哥无疑是被杀死了。
确实,我既没有听到别人跟我明言哥哥已经死了,也没有看到尸体,但是,既然爷爷已经说过“当他死了”,那就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在发现满美子姑母的尸体之时,她的丈夫脱口说出宗太哥哥的名字,这说明那个男人就是如此愚蠢,难怪会被赶出家门。
夕日实在是很适合担任杀死姑母和姑婆的凶手角色。我砍掉两人的右手腕,暗示这两起杀人案是宗太哥哥袭击事件的延续。但是说起来,知道哥哥的右手被砍掉的只有我们丹山家的人、追捕哥哥的警卫们,还有那天和我一起待在道场里的夕日。凶手必须在这些人中间。
于是现在夕日“自杀”了。我所准备的遗书告诉众人,杀死满美子姑母和神代姑婆的人就是夕日。如果进行正确而又严密的科学调查的话,估计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伪造的,但事情不会变成那样。正如夕日所看透的那样,大概这次爷爷也不会让警察介入吧。
尽管如此……
夕日的手记真令我惊讶。没想到她竟会害怕睡眠。
没想到她和我抱有同样的恐惧。
当然,原本抱有这种恐惧的人是我。就像夕日所了解的那样,我的立场不允许自己的行为举止出一丝纰漏。我是丹山家的继承人,有不管在哪里都要严格要求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哥哥被这种责任和义务压垮,几乎快发疯了,于是逃了出来,但我和他不一样。未经考虑的话,即便只有一句,也不能说出口——我就是在这样的自我训诫中长大的。
对那样的我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睡眠。
我得睡觉。在沉睡中,我会不会顺口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呢?连自己也认为已经不存在的“本性”会不会在梦中浮出水面,化作语言呢?并不只是那样。说不定,我会在沉睡中起身,做出偏离常识、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最怕的就是失去自我,而每天沉睡时都会浑然忘我,这怎能叫我不怕?
不过一开始我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威胁。注意到之后,我也只是隐约地害怕着夜晚和睡眠。因此,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恐惧的是什么。
告诉了我真相的是一本书,确切地说是一部短篇。
我能够背出它的每一句话。
那是泉镜花的《外科室》。
故事里有位妇人比起死亡,更怕自己可能会在茫然自失的时候脱口说出胡话,对我来说,她的这种精神状态并不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心理学概念。读完之后,我当天就希望把夜里的自己关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一间墙壁厚实并且带锁的房间里。
……然而,我虽然怕睡觉怕得不得了,但同时也被这种恐惧所吸引。
就像明明有尖物恐惧症,却盯着刀刃看;明明有恐高症,却靠近塔顶的边缘一样,我尽情享受着毁灭般的快感。自己的房间被整修一新后,夜晚的自己就和外界隔离了开来,我因此放下了心。然后,在这种安心感的基础上,我始终不渝地热爱着那些以可怕睡梦为主题的小说。
我命令夕日制作书架,是为了将我的噩梦塞进去。镜花就不用提了,留在夕日手记里的名字,每个都能让我回想起那种黑暗的喜悦。木木高太郎的《睡偶人》教会了我要被动而不是主动。小酒井不木的《美杜莎的头》和滨尾四郎的《梦里杀人》告诉了我一种全新的恐怖——夜晚的自己可能会被他人的暗示所操纵。从与众不同这一点来说,夕日偷读的那本海野十三的《地狱街道》没有一丝现实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陶醉。至于江户川乱步,比起《梦游患者彦太郎之死》,《两个废人》更让我觉得刺激。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我看得很起劲,但横沟正史的《夜行》却令我战栗不已,连我自己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夕日大概没有察觉到书架里为何放有约翰娜·施皮里的《阿尔卑斯少女》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吧。海蒂和麦克白夫人不都是难以承受重压而在黑夜中徘徊的人吗?谷崎润一郎的《柳汤事件》、志贺直哉的《混沌的头》,都是描写在忘我的情况下杀人的作品。
例子再举下去就没完没了了。秘密书架里的书换进换出,从一开始留到最后的,大概就只有镜花的书了。
我知道夕日在偷看秘密书架里的书后,就把书借给了那个孩子。有时还会和她交流感想。
夕日大概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把我的恐惧当成了她的恐惧吧。
在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满美子姑母的两周年忌日兼神代姑婆的一周年忌日的当天清晨,发现了夕日的尸体,并且所有的事情都被当成是夕日做的。我哭了。在该哭的时候恣意落泪,这很简单。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为舍弃了这名值得疼爱的仆人而感到悲伤。
我在混乱之中,从丹山家拨出了一通电话。
虽然哥哥确实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但他教会了我唯一的一件事。
以社交的观点来看,我不得不去参加“巴别会”的读书会。然而,我怎么也无法忍受晚上和别人一起睡觉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