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4 水神

p; 「不是停水了吗?」弘一郎伯父气愤地说。

  「喂!」

  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喊出声,吓了我们一跳。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祭坛上的玻璃酒壶。

  我们凑过去一看,发现壶中的水正逐渐减少。

  「是破了吗?」

  弘一郎伯父把酒壶拿在手中检查,但壶底没破,也不见水漏出来。他将酒壶拿在手中的这段期间,壶中的水还在流失,就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给喝干了一样。

  我们屏住气息,看着酒壶。

  「醒酒的水。」伯父说的话从我脑中掠过。

  宛如漩涡的水声变得更加激烈。屁股突然觉得凉凉的,低头一看,榻榻米已经湿了。我坐起身,伯父们也注意到这件事。水是从祭坛方向流出来的。孝二郎伯父站起身,查看是哪里漏水。他绕到祭坛后方,那里的拉门紧闭。隔着窄窄的走廊就是中庭。倏地,拉门后传来有人扔石头的声响,出现几个水渍。伯父身子后仰,他身后的父亲轻轻惨叫了一声。

  孝二郎伯父拉开纸门。

  中庭一片黑暗,但玻璃门咯吱咯吱地发出惨叫,水流从缝隙间迸流而出。我们半蹲着身子,越过祭坛凝视中庭。水流宛如贯穿黑暗涌出,冲垮了祭坛上的装饰。水喷溅在我们身边的榻榻米上,像手掌拍打一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沐浴在飞沫下的父亲脸色铁青,凝望着漆黑的中庭。

  从玻璃门缝隙溢流的水流进房间,经过我脚边流向院子。奔流的水推倒祭坛上的蜡烛,使得四周陷入黑暗。

  远远的,我听到母亲他们呼唤的声音。

  望着眼前从黑暗中冲出的水流,各种记忆与妄想跳跃交错在我的脑中。

  和子婆婆说这座宅邸有东西栖息。祖父死前举行的宴会。放置在西式房间黑桌上的巨大鱼骨。忽然干涸的水池。摆放在和室里的玻璃容器。在天花板摇曳的波光。琵琶湖疏水道。樋口直次郎找到的传家宝。中庭的小庙。和子婆婆的话。做了溺水的梦醒来后,身上是不是有腥味?花江夫人就是被那东西给杀了。

  这个夏天,祖父傲然迈向死亡的同时,不停喝着的是什么?

  是水。

  ○

  祖父的守灵夜以奇异的方式结束。数个月后,在宅邸拆毁的那一晚,父亲与我两人对酌。

  父亲说他无法分辨哪个部分是幼年的记忆,哪个部分是自己在幻想或作梦。

  在父亲的记忆中,祖父拉开纸门。

  年幼的父亲站在祖父身旁。隔着走廊与玻璃门,就是中庭,但是他觉得那里比平常阴暗,而另一头的走廊在悠悠晃动。父亲看见的,并不是平常所见的中庭。

  水波荡漾的中庭宛如变成大型水槽。父亲看到青苔和细长的竹叶断片在空中漂流,小庙旁的竹丛像生物般蠢动。玻璃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水从缝隙间流到走廊上。仰头一看,水面有光。父亲紧抓住祖父的大手,祖父像金刚力士伫立不动,阴沉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忧虑,凝望着没入水中的中庭。

  轻飘飘的和服衣摆在父子面前漂动。父亲屏住气息,摇晃祖父的手,但祖父没有回应,只是一步一步蹒跚地上前。祖父伸出手,触碰从玻璃门缝喷发的水,腥臭难当的水沫溅到父亲脸上。年幼的父亲思心欲呕。

  人鱼隐身在摇曳的竹林里,漂浮在蓝色的水中。漂在玻璃门另一边的人鱼,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安详地闭着眼,看起来像在微笑,仿佛被某样东西怀抱住一般。

  那是父亲记忆中的事。接下来的部分,父亲就不记得了。

  ○

  我们看到中庭的黑暗如漩涡般旋转,连根拔起的竹子在空中打转,像是有人抓着挥舞一般。四分五裂的小庙残骸打破玻璃门,冲进屋来。孝二郎伯父遮着脸,躲到祭坛后。水流从破碎的玻璃缝隙间流进来。我们抱住祖父的棺木。

  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周围陷入黑暗。

  玻璃门被冲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拉门也被冲倒了,水流猛烈地灌进和室,撞上了祭坛,分成二股奔流从我们身旁流过。我们四个缩着身体,紧紧攀住祖父的棺木。

  一根青竹刺破祭坛,刺伤了弘一郎伯父的额头,血液从裂开的伤口流出,我看到鲜血滴落贯注而下的水流,但伯父嘴巴紧抿,紧抱着棺材动也不动;孝二郎伯父也是紧咬双唇,抓着棺木。

  从中庭涌出的奔流愈来愈浩大,撼摇祖父的祭坛,撼动整座宅邸。水沫喷溅,我皱着眉头看着身后。水雾另一头可见庭院的灯光。奔流横越过庭院,将树木挤开,流了出去,有如一条新生的河流。我们就像站在一条水脉当中。我们紧紧缩着身子,尽可能在滔滔的水流中站稳脚步。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与水声中,我听到某种生物的咆哮。像是巨兽的咆哮。十分吓人,而且极其悲切。

  ○

  那天深夜,从祖父宅邸喷发的奔流推倒木墙,冲垮石墙,流进了下方的琵琶湖疏水道。疏水道水位瞬间上涨,水流冒着水泡卷起漩涡以琵琶湖为目标逆流而上,连哲学之道都溢满了水。奔流从鹿之谷的永观堂往南禅寺逆势前进,怒不可遏地咆哮着,震撼了砖瓦建造的水路阁。然而一抵达蹴上发电所,奔流像是猝死般失去了气势,流势稳定下来,终究没有流出隧道抵达琵琶湖。

  ○

  祖父晚年在书斋摆了一张床,睡睡醒醒地生活。但父亲兄弟来访时,祖父绝不会在被窝里迎接他们,一定是坐在书斋泛着黑光的沙发上,亮着一双愈来愈凹陷、愈来愈可怕的眼睛。祖父不会吐露半句怯懦的话语,父亲他们也绝不会说一些慰问病体的话,双方大都是一言不发地瞪着对方。

  二楼面北的书斋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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