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节分草①

  清晨由于门口十分吵嚷,天寒地冻之中,我爬出被窝探看究竟,不知道为什么玻璃门外天色阴暗。外面是下雨还是阴天呢?纳闷地打开大门,只见一丈之遥站着一只比我还高大的老鹰。它并非栖停在任何东西上面,而是头几乎快顶着屋檐,脚踩着地面站在那里,鹰羽般茶褐色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看。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当场发呆—突然,老鹰的背部动了起来,只见五郎从羽毛下面跳了出来。老鹰像是默默行礼般看了五郎一眼,然后朝马路走了两、三步,用力振着大大的翅膀一飞冲天。仿佛半个天空都快被老鹰给遮住,气势惊人。我不禁很想舍弃身为饲主的尊严,追问五郎: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可瞧它对着我不断摇尾巴讨好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只普通的家犬呀。

  仿佛是老鹰招来乌云,那天午后便开始下起雨来。

  最近笔墨不畅。明明我写作用的是西洋钢笔和墨水,却要说笔墨不畅。然而与其用「钢笔写作不顺利」来表达,我还是觉得用笔墨不畅比较符合我的心神状态。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千年以来已经用惯文房四宝,突然改成西洋钢笔和墨水,我们的灵魂还在旅行的路上赶不过来吧。

  文明的进步往往迅速得令人来不及眨眼,但其实还没有深植人心吧?例如,我能平心静气地接受小妖、老鹰的出现,正是我的精神层面还悠游于该领域的最佳证明。搞不好当我下次再看见小妖、老鹰,心里会觉得怪异不安时,就表示我的内在已不会再和时代的进步产生冲突了吧?

  比起「钢笔写不动」的说法,还是「笔砚生尘」的用词比较贴近我的精神生活。

  至于为什么我的写作进度停顿,是因为我用明信片通知山内学弟高堂回来的消息,结果他要我问高堂关于湖底的状况。老实说,那才真是和我的精神生活——尽管还无法完全接受钢笔和墨水——相隔甚远、难以融入的世界。说得更明确一点—我觉得害怕。可是既然已下定决心将写作当做一生志业,就不该害怕这等小事!

  正当我在为这事烦心时,壁宠里的画轴有了动静。一阵风吹来,我听到卡达卡达声。是高堂,他好久没有利用这里走出来了。

  ——嗨!

  我像学生时代一样跟他打招呼,他也回答我一声「嗨」。

  ——你是利用下雨过来的吗?

  ——没错。

  高堂一甩头,甩去头发上的雨珠。

  ——今天五郎在家呀。

  高堂看着木兰树下的狗屋低喃。

  ——今天早上才回家的,居然骑在老鹰的背上。

  在说这句话之前,其实我本来想先警告他「千万别吃惊」的;但发现事到如今讲这个根本毫无意义。

  ——那只老鹰是铃鹿山神。

  ——铃鹿山。那和我们家五郎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它每天都跑去铃鹿山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五郎是这附近很有名的仲裁犬,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想起以前听高堂提起过,五郎曾经帮忙处理河童和白鹭的纷争,只差没有亲眼见过就是了。我向高堂确认这件事,他说:

  ——嗯,就是因为那场纷争调停得很成功,出了名,从此一有纠纷就会被找去。

  ——究竟谁给张扬出去的呢?

  ——先是白鹭在空中宣扬,接着河童又在水里散播。

  ——哦。

  ——白鹭和河童本就是死对头。能说服它们停止争吵,可见五郎真是厉害。

  听高堂这么说,相较之下我更加觉得自己能力卑微。

  ——盛名居然还能远播至铃鹿山。

  我决定趁此时提出那件悬案问个明白,于是一股作气问:

  ——我想将从未去过的地方写成文章发表,该怎么办才好?我打算写出你曾经去过的那个湖底。

  高堂回答:

  ——那当然要你自己亲眼看过最好喽!

  ——我可以吗?

  我半信半疑地问。

  ——就看你有没有决心喽。

  高堂说这话的瞬间,身影突然模糊暗去。雨越下越大,屋子里面也越发昏暗。庭院的树木在风中飘摇发出沙沙声响。我是否该想办法让高堂不要就此消失呢?

  ——还是不要吧。

  高堂突然又恢复成轻松的语气。

  ——来自各个方位的地下水脉流进湖中。湖底又是一番不同次元的世界,时间的概念就不一样。好像有意识存在,但你所看到的不见得会跟我一样。得看到时候能看见什么吧?

  ——原来如此。

  我连忙答腔。高堂看着窗外说:

  ——照理说,在这时节的钤鹿山,节分草花会开满一整片山坡,佐保公主在第一阵春风吹起时也会前去那里。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春风先吹到这里,使得此处的樱花将比钤鹿山的节分草早开。钤鹿山种感到十分忧心,浅井公主也很担心。所以我才会过去钤鹿山看看,结果节分草已经开花,大概是调停妥当了。

  ——浅井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高堂沉吟了一下回答: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说明,用人类的语言实在难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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