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苦的是,你或许会永远记得。我消失之后,你会一边拚命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同时却一直被这个谎言牵绊。我绝对不希望变成这样。」
所以她才会把照片跟负片都烧掉了。也拒绝我的Nikon U。我这么想的时候,才第一次产生强烈的愤慨。为什么奈月非得消失不可?她跟我一样不过才十五岁,她是犯了什么罪非得消失不可?在我不知道的国家、我不认识的人,消失个几万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是奈月?这种心情连在得知恭子阿姨消失时都不曾涌现。怒火宛如可以熔掉钢铁,这样的怒气烧尽了我的五脏窜上喉头,差点要从口里溢出来。
但是我闭上眼,静静听着河水的声音,用指头筛选出奈月不知何时已与河水声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怒火已经消散。因为一切都被寂静的春日正午吸了进去。然后我只要忘记就好。
就在我把手机的影像删除,打算收进封着的口袋里时,我发现了那件事。是简讯。我把内文读了两次,花了一点时间理解意思,然后确认手机通讯录。
我发现在我心里最深处,有一种和刚才不一样的热在跳动。我停下呼吸,闭上眼睛,确认了好几次这种感觉。
「你怎么了?」奈月说。
「没什么。」
我摇摇头。
我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奈月做的事了。就连忘记她也办不到。
然后,我只能祈祷海已经消失。希望那个没有水、到处充满虚无的世界终点景色能把我的记忆都吸走。
我让奈月坐在脚踏车后座,沿着轨道旁的路骑下去。因为我对那个在路线图上看到的终点站名称有印象,好像就在海边吧。
我沿着铁路和车道与河川骑了好一段路,河岸两旁是已经长出蓓蕾的山樱树。总觉得一直踩着踏板,心情似乎也逐渐被漂白了,仿佛正走在一条以前曾经走过、令人怀念的道路一样。
在第三站,河川大幅往右侧弯行,离开了铁路和车道。四周以篱笆围住的大房子,没有一栋有人住的迹象。览也看不到一只。天空中午后的太阳,也只是温暖了布满尘埃的屋瓦和冬青树篱笆而已。
「不沿着河走吗?」
当我越过平交道想到铁轨另一边去时,奈月在我肩膀后说:
「沿着河一定会到海边吧?」
「追着铁轨走比较快,沿着河走不一定有路。」
「我不到海边也没关系。」
「为什么?怎么回事?」
奈月沉默了。我发现她放在我肩上的双手,比刚才稍微用力了一点。越过平交道后,我把龙头往右边打。连屋顶也没有的露天月台,从我右手边流逝。在剪票口——其实只是普通的栅栏缺口——前我把车停了下来。记载着站名的牌子和白色的时刻表,用铁丝固定在栅栏上。
「因为,到了那里之后……」
奈月说着,下一句话被吹散进风里了。我又踩了踏板。
只要不抵达海边,她就可以不消失吗?
这真是个愚蠢的想法,但她的心情大概跟我一样。我已经既不愤慨,也不哀伤,只希望奈月不要消失。正因为知道不会实现,所以这个愿望就像冬天的晴空一样坚固且透明。
又一个车站缓缓在我们右手边经过。这个时候我会放慢踩着踏板的脚,盯着车站名称和时刻表看。没有站员、没有乘客、也没有列车停靠。我心想:为什么会特意留下这样一个车站呢?如果仅仅只是用来当路标,也太凄凉了。
树木在道路的前方展开,突然出现一个急转弯。
下了这道斜坡,不知不觉进入街市。柏油路上积了一堆不知道是灰尘还是沙尘的东西,大约有两公分那么厚。每一台被丢弃在路肩的汽车上都沾了干涸的淤泥、车轮脱落倾斜,车门也因为生锈掉了下来。很多人家都有烧焦的痕迹。水泥接缝处蒲公英开得茂盛,还有成群的纹黄蝶。视线中,看不到其他会动的东西。天空中甚至连鸟都没有。
在这座无声的街道上,我只是一股脑地往南走。
抵达终点站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被漆成红色和绿色的小车站因为日晒油漆已经剥落。剪票口和月台上都没有人影。时刻表上一片空白。
脚踏车停车场稀疏地留下几台脚踏车,可能是因为海风的关系,没有一台不是爬满了铁锈。车架也好车轮钢丝也好链子也好,看起来全都像经过很长的岁月,融合在一起枯朽了。
奈月从车上跳下来,我则把脚踏车的停车架放下来。
车站的四周可以看到防风林还有用有铁丝围起来的停车场,以及几栋两层楼的旧公寓。公寓的楼梯全都已云朽塌陷。铰读掉的门被强风吹得啪啪作响。停车场上堆积着零件几乎被拔光的废车。而看板和道路标志也都因为日晒完全无法辨识。
空气中有一种我没有闻过的味道,但却知道其中蕴含着怀念的感觉。
是海风的味道。
剪票口前的旋转门面前,有一条笔直宽广的车道。椰子树代替了路树整排种植在中央安全岛上。前进了数公尺,沙包被堆得厚厚高高的,显示禁止进入的黄色和黑色围篱将我们和世界的终点隔开。傍晚天空开始变的鳞状云,在围篱的另一边震开来,董灰色的堤防阻挡着。
风从那一头吹过来。我听到比风声还要低沉、清脆的声音。
奈月朝霞防走去,她的黑发和双排扣大衣的衣摆被风吹乱。我追在她身后,置的味道更强烈地往我脸上吹了过来。
走上被堤防截断的短梯,大海就在眼前。
钝色的沙滩上和被溃散的夕阳整片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