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相机拍你,你说不行是吧?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被你记住。」
我把数位相机放进相机包,用双手握住,按在肚子上。明明刚刚还在拍照的相机,却感受不到任何热度。
「你果然知道。」
奈月点点头。
她知道我的Nikon U会烙印死者的记忆。奈月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以前我自己告诉她的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不,她为什么知道不重要。还有更重要的。
「不希望我记得你……意思是……」
脚下的草随着晚风摇摆。
「因为,即使我消失了,你也只会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她不是值得你伤心的人,然后在照片上写上名字归入你的相本里吧?」
「那是因为——」
确实如此。那是我的方法。也是我的自由吧?是我凭毅力做的事。这我当然明白。如果不留下来,我会觉得很混乱。留下来也会很混乱,但是总比忘记来得好。
「那样还不如忘了比较好。」奈月丢出这句话。「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悲伤过,才能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这什么意思?」
我渐渐语无伦次,呆住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过分了?我为什么非得被你这样责备不可?会因为遭到遗忘、或是没有被遗忘而感到痛苦的,只有死者本人吧?也就是说那种痛苦是无从述说的。不是吗?
可是,奈月却用痛苦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讨厌你这种地方。最讨厌了!」
奈月走了之后,我还是坐在白桦木扶手上,凝视着自己逐渐伸长的影子。风变大了,卷起一阵草浪。我拉紧了大衣的衣领,寒气还是从衣摆跟袖口甚至衣缝间爬了进来。
奈月知道我的事。这个事实我已经不知道用舌头和指尖确认过几次。那些相簿里有封印的死者记忆这件事,我甚至连莉子都没提过。如果是这样,之前那些异常的感觉,便已经可以用这双手清楚地寻找出轮廓了。
在我和奈月之间,如果曾有过那样重要的言语交谈,那为什么不过是居于我们之间的某个人消失,我竟然就忘记奈月了?莉子也是。她手机里还留着奈月的号码,又能够那么快就和她亲近起来,可见在失去记忆之前,她跟奈月很可能本来就是好朋友了。
至于保健老师,也许不存在吧?我终于找到了这个简单的答案。这不是补偿行为。我和奈月,在我忘记她之前,一直都是那样在公圔里听着那些老摇滚歌曲的。后来——
奈月就消失了。
所以我们才会忘记她。
我的思考到这里停住了。其他都可以很合理地说明,但除了一点之外。奈月毕竟没有消失。虽然大家都只记得她的名字,但她确实存在。
只记得她的名字……
说不定是——几乎要消失了,只剩下名字。
如果是这样,就全说得通了。虽然我没有看过正在消失的人,也不明白只留下名字的理由。奈月如果是正在消失,那么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她对那些只有已经消失的人才知道的事那么愤慨。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悲伤过,才能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真正的悲伤。
当然,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因为,反正死去的人即使留下什么,也不过就是不会动的血块和骨头吧。走过的时候避开不就好了吗?
但是我彻头彻尾的错了。真正的悲伤从何处来,是怎么抓住我们,又如何将我们打倒,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一切都已经太迟的时候,才发现的。
*
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在黑暗的庭院里遇见被野狗们包围的恭子阿姨。对面的老奶奶也跟她在一起。
「小诚你回来啦?来帮个忙!」
恭子阿姨按着一只贪婪地想吃饲料的灰色大型犬,让它蹲在地上。
「恭子,还是不行啦,把其中几只移到我家的院子好吗?」
老奶奶死命用双臂抱着两只中型犬,不让它们靠近装着饲料的碗。
「你……你们在干嘛?我要帮什么?」
「因为大只的狗会把饲料抢光,所以在小狗狗吃完之前要按住它们!」
就在恭子阿姨喂饲料的时候,我一直在阻挡一只西伯利亚哈士奇犬的攻击。我的双排扣大衣h全是狗毛。
「辛苦了!有年轻人在真是帮了大忙呢。」老奶奶过来帮我拍掉身上的毛。「狗增加了很多呢。恭子不在的时候就由我来照顾吧。」
「那,就只要给它们水……」恭子阿姨正要说话时,听到家里有声音传出来。
「妈!锅子!锅子该怎么办!我已经把白菜放下去煮滚了!」
是莉子的声音。「不行!」恭子阿姨就这么抓着我的手冲进家里。
厨房里,莉子在热腾腾的锅子前四处乱窜。真是个完全不会煮菜的家伙。恭子阿姨把火关掉打开锅盖,呼~的吹了一口气,总算没让热汤喷出来。
我叹了口气,在房间里的角落放下书包,脱掉大衣。暖气房里的空气让我的脸颊感到剌痛。几分钟之前我还很消沉,打算不吃晚饭躲进自己家里的,回家后又是狗又是恭子阿姨又是莉子的声音,一阵乱七八糟,连食欲也跑出来了,原来人类的身体是这么不负责任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