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p;老师或同学、常去的照相馆老板,这些人们都从我手中溜走,我为他们感到哀伤。那种哀伤是用银离子过滤再用硫酸盐或醋酸洗过后薄薄延展开来,观赏用的哀伤。失落感就像在伤口涂上蜂蜜似的,感觉很好。那是因为我一直很注意不让伤口过深,和我的拍照对象保持距离的缘故。这近乎一种优越感或受上帝拣选者的思想,我不由得因此感到愧疚。
但是我第一次遇到同类,第一次遇到或许也记得逝者的人。于是我很想对奈月说:「我也是。我也觉得寂寞,和那些天真的人不同。」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刚才当我没问。」我说。
「真的很像笨蛋。」奈月答道。
我看着奈月的脸。她凝视着阳光照射下漆黑濡湿的石碑基座。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她在哭。但那是我的错觉。只不过是有一根头发黏在她的脸庞上而已。
*
这些日子真是奇妙。我和奈月每天就像理化实验里用的天秤一样,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收音机一公尺坐在扶手栏杆上,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数着自己吐出的白烟,一边认真地倾耳听着老歌。天秤在沉默中达到平衡,只要奈月不动我也不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两公尺也不会少于两公尺。连方向也不曾改变。我与收音机及奈月恰如穆斯林的礼拜,在五点过后到六点之间的六十分钟内,注视着公园里什么字也没刻的石碑度过。只有DJ SATOSHI一直心情愉悦地说着话。他讲话很有节奏,一不留神就会融入八拍节奏中难以区别。
天空仍维持寒冷阴霾,残雪到处啃噬冻结了青草。二月就快结束了,但偶尔从云间露脸的阳光还是很微弱,阳光洒到我们的手背上时只留下一点点的热度。草木在灰暗的天空下无力地垂着头,季节的动向只有从广播流泻的歌曲里才能感受到。
ROCKIN JAM结束后,我们又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下无聊的广播新闻,最后也不一定哪个人会先站起来。我推着脚踏车,她抱着收音机,我们缓缓下了山坡穿过树林。到了学校后门我接过收音机,分别的时候只有一瞬间眼神相对。奈月总是不高兴地把视线转向我的脚踏车。有一次我问她理由。
「咦?呃,那个……」
奈月紧抿着嘴,我发现她拚命在思考要说什么。
「啊,因为你骑脚踏车来,我就得搬收音机啊。」
不,这理由我完全听不懂。她可以不用搬呀。
下雨天我搭电车上学的日子,奈月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虽然我们在车站等电车或是站在一起拉着吊环随着车厢摆动时,也是一直默默无语。
我总是怀疑我是否一直在重复什么很严重的错误,这样的心情如鲠在喉。但我每天都会到那个公园,和奈月两个人挟着恰好两公尺的静默一直听着THE BYRDS、彼得、保罗与玛莉还有THE BAND的乐曲。
我曾问过她一次。
「你和那个人都是在哪里听广播的?」
如果是补偿行为,应该不需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吧?我是因为喜欢所以每天都来,但不需要让奈月配合我。但是她却摇摇头。
「在这里就好。」
我只能沉默。因为我怕我要是再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她就不会再来这座公园了。只要配的补偿行为假装自己是收音机的附属品,至少每天还能有一个小时与她听着同样的歌曲。
*
这样奇妙的日子,在时序进入三月之后戛然而止。DJ SATOSHI的广播不再播出了。现在播出五点的新闻,播音员以空洞扫兴的声音这么说着。我们第一次听到时,奈月瞪大眼睛注视着脚下的收音机。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再怎么等,DJ SATOSHI都没有开始说话。只有吟诗讲座和盆栽讲座之间穿插着晦暗的新闻,如此而已。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一样。摇滚乐和那嘶哑的说话声,都不再出现。
「怎么回事?」
停播之后的第三天,奈月才终于冒出这句话:
「是地下广播的人消失了吗?」
所谓消失,当然是那个意思。我摇摇头。
「可是消失的话,我们应该会忘记他不是吗?」
也许是有人发现他拦截电波被举发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转移阵地了。
「嗯……」
奈月就这么坐在扶手上低着头,把膝上的收音机拿起来,再弯下身子把它放在地面上。枯黄的杂草覆盖了收音机的喇叭,播音员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似乎甚至连融雪的微弱声音都能把它掩没。
我想DJ SATOSHI也许可能真的消失了吧。因为我们并没有见过他活着的样子,我们只认识他的声音,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死了,或只是广播节目不再播出了。或许老天爷觉得很麻烦,所以才没有连我们的记忆一起用橡皮擦抹去吧?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之间多出了一小时的空档。每天下午五点起特别为他准备的一4时,仿佛一间让摇滚乐可以畅快播放的空房间。
但是没关系。我把手放在胸膛上,就像平常一样对自己说:没关系。就算以后收音机不再播放摇滚乐,我只要找到其他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就好。虽然这个小小的悲哀无法贴在相簿里有点遗憾,不过我想以后每当我听到〈Summertime Blues〉时,应该都会想起DJ SATOSHI吧。
「没办法呀。」我说着把收音机收进书包里。「谁教它是地下广播,什么时候结束都不奇怪
吧?」
「你无所谓吗?明明每天都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