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我终于和奈月说到话,是在第二天的傍晚。

  那一天,天空晴朗得令人怀疑世上的人是否都忘了云的存在,公园里的雪接收了充足的日照,闪亮得剌眼。我躺在凉亭的长椅上,把双排扣大衣当成毛毯。为了追赶逐渐改变角度的阳光,我一边翻身,一边竖起耳朵听收音机。DJ SATOSHI开心地播放着门户合唱团的歌曲,遥远甜蜜又温柔的节奏配上冷面笑匠般的风琴发出的反覆低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缘故,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浸入溶解的雪水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依稀记得收音机从手掌滑落的触感,然后我梦见自己正追着连绵不断的蚂蚁队伍。

  我会醒来,是因为听见踏着草走近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看见一道和石碑剪影重叠的人影。水手服的衣领和蝴蝶结不觉随着强风鼓动。然后我看见了一头长发。

  不久,脚步声踏进了凉亭。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清晰起来。一阵寒气让我总算清醒过来,背脊打了个寒颤。我一惊,倏地起身,奈月迅速往后退了一小步,她说: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我呼出一口气,将头和背靠在冰冷的凉亭柱子上。那股悸动直冲大脑。为什么奈月会在这里?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才对。这里应该是一个已经被大家遗忘,只是一个被白桦木栏杆扶手和世界终点包围的无名向阳山丘罢了。

  「……为什么?」

  我的疑问直接脱口而出。奈月蹙着眉。

  「为么你会在这里?」

  「呃,那个……」奈月支支吾吾地回答:「是莉子告诉我的。」

  莉子?莉子知道我每天都来这里吗?她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呀。

  奈月一度低下头,吞了吞口水后又抬起头。

  「昨天很抱歉。」

  奈月边说边在长椅一块阳光和影子的交界角落处坐了下来。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广播节目正在朗读听众寄来投稿的俳句(注1)。女性播音员忍着苦笑吟诵着:黎明破晓前、既然时间已至此、早晨麦当劳。有个类似解说员的男子说:「这个句子里没有季节语呢。如果黎明破晓前麦当劳的早餐就开始了,那这个日出还真晚,大概是冬天吧?但是这样不算季节语唷。」到这里我才终于想到要关掉收音机。手指的震动还没有心里的来得大。

  「那个。那时候我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奈月说。我叹出一口气,后脑勺叩叩地敲着凉亭的的柱子。她是特地来道歉的吗?总之有机会说话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嗯,我也要向你道歉。」.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为什么要生气呢?

  「啊,对……对不起。」奈月抱着膝盖缩起身子。「我不是在生气。我的意思是,你不用道歉。」

  「你其实有生气吧?」

  「我说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看,我跟你又没有说过话,却突然说要拍你的照片。」

  奈月突然用脆弱得几乎要融化的眼神静静凝视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看着奈月而她也看着我时,总感觉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有什么东西陷进去似的。就好像一个人的手,而不是金属制的锚,伸进了水底的沙中。

  注1:日本短诗,以五、七、五共三句十七音组成,其中必定要又一个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节语。

  奈月垂下眼帘,比我更快一步垂下眼帘。

  于是我问她:

  「我想,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了……?」

  冲口而出后我非常后悔。问这个要干嘛?不过奈月就这么抱着膝盖,轻轻抬起眼睛不安地探索我的表情。没办法,我只好继续说:

  「也就是说,就像莉子说的。我们只记得水岛你的名字,但是其他的事情完全……」

  「我明明说过不要叫我水岛。」

  奈月把脸埋在双膝间说道。倾斜的夕阳自她的发间窥探而出,令她耳朵上的汗毛呈现透明的金黄色。

  「为什么?」

  昨天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不要这样叫我。」

  我叹了口气,半边脸颊靠在冰冷的柱子上。我可以感觉到心中的鼓动在肋骨间回响,渐形扭曲。出乎意外的,我也觉得很受伤。如果只有称呼姓氏她还是觉得我在装熟的话,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她?

  「总之,莉子是这么说的。」

  我硬是把话题扯回来,然后闭上嘴,迟疑了许久。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奈月了。怎么叫都行吧?我自己对自己生气。日语里的第二人称多到就算分配给其他每种语言各三个,都还绰绰有余。现在不该是为此感到迷惘的时候,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跟她说。

  「我们有共同的朋友,而你除了那个朋友之外和其他人没有深交,因为那个人消失了,于是我们就忘了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话一出口,口中却留下嫌恶的酸味。用「你」,不是更显得过分亲昵吗?但是奈月却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石碑伸长的影子。圆木横卧铺成的平缓阶梯沿着山坡的斜面往下延伸,前端全被紫杉木林吞噬了。往树林的另一端看去就可以看见我们的学校。

  吞了口唾液,我继续往下讲:

  「也就是说,例如你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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