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拍照?」
我反覆看了看老人的脸又看看手上的底片反问他:
「那你为什么开照相馆?」
「是我在问你。」
「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想模仿你的答案。」
老人哼了一声,从鼻孔喷出烟来。
「我以前有老婆的。应该有。不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消失了。」
「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可是我有女儿。」
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想起自己父母的脸。然后想起恭子阿姨和莉子,以及已经消失没有人记得的莉子父亲。在这个连人的记忆都可以被窜改的世界里,几乎可以说是人类记忆丧失的唯一证据,就是每个人一定还是有父母。
「你父母都在吗?」
「都不在了。」
我很想知道他接受这种答案的理由在哪,但是话题一旦岔开故事就说不完了,我不想那样,所以保持缄默。老板把烟斗中的烟灰弹进杯子里。
「你把孤儿补助金全都花在照片上要怎么生活?有互助会吗?还是有其他的亲戚?」
「住在我家隔壁从以前就认识的邻居,会让我去她家吃饭。」
「原来如此。就像家人一样啊。」
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人朝着一直被放在收银台上的Rolleiflex2.8F上下并排的两个镜头说话。
「你……有没有曾想过要杀了家人?」
相机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于是我代替它,用几近呼吸的声音说:
「为什么要杀?」
「就算没有理由也不会想吗?我经常这么想。」
我凝视着那台破旧的收银机。铁制的机体正面刻着几条长长的投币口,投币口上端有圆形凸出的按键,按到底的话,里面的齿轮还是曲轴就会转动,小窗口就会吐数字来。仔细一看,很无聊地发现这东西是英国制的。单位似乎除了磅与便士之外还有先令,不过就算把它反过来或是打它踹它,都得不到在这个地方有用的答案吧。
老人咳出像是齿轮生锈似的声音之后,继续说:
「我每天看到送饭来的女儿都会想:要是今天把她杀了会怎么样?人在脑子里要怎么想都是自由的,对吧?我小时候就这样了。谁在我的眼前,我在脑子里就会想杀他。大概都是用美工刀。我的美工刀在脑子里是坚硬到可以折断肋骨轻轻松松直取心脏的刀子。血不知为何是冷的,对方也不会立刻死去。他们的眼睛像要爆出来似地直瞪着我、责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因为想到会被警察、法官责备就觉得很讨厌,所以最后还是下不了手。」
讲到一半,老人的声音夹杂着咬烟嘴的声音。那种混合了唾液和尼古丁令人不快的味道仿佛都流到我的嘴里来了,我清了清喉咙。这个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但是,变了。一切都变了。」老人继续说着。「杀人也变成好事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因为会消失。死了之后没人会记得。你自己也一样。电视新闻已经看不到杀人的新闻。因为人死了之后就没戏唱了,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看,你想想看。说不定我有做过呢。」
老店主把美工刀的刀刃剌向相机,刀刃微微颤抖着。
「也许我杀了我老婆。我突然想到的,就这样。」
刀刃就这么又往剩下约一半长的雪茄削下去。好一段时间里,只听见蚯蚓咳嗽似的削雪茄声。我喉头的僵硬感,和着有怪味的唾液一起往胃部流下,逐渐消失。我猜也许是因为一直都在积累吧?世界变成这种莫名奇妙的状态,没有道理大家还可以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但是我看着老人的脸,发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见疯狂的样子。虽然他的脸一如往常像干掉的黏土,但是那扭曲的表情看来似乎因自己说的话而感到羞耻。
他只是突然想到这些。我明白。
「你觉得没关系吗?」过了许久之后他说。
「咦?」
「我可是拿着美工刀跟你讲这些话。只要手稍微伸长一点,就直达你的胸口或眼珠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唉」的叹了口气。不如说他这么担心我反而让我觉得可笑。那支满是干燥烟草屑的美工刀,像跟着老人生活了几十年似的又脏又钝,恐怕连一条虫也杀不了吧。他只是突然想到罢了。在街上和美女擦身而过时会突然忍不住想像她衣服下的裸体,就像那样。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只是正好打开了那个汽锅的栓而已。
既然如此,我想我也得说些什么。安慰他?让他安心?鼓励他?好像都不对,可是我还是开口了:
「呃……那个……」我的眼光落在手边的Nikon U,沉吟了半晌。「其实,我记得。我记得那些死者的事情。」
老人连眼角的皱纹都文风不动。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讶异。我明明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还是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
「只要拍到照片里,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留下记忆。所以如果你杀了你女儿,我一定会去报警的。请你放心。」
不小心说了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无聊。这种天马行空的故事你不如投稿到报纸上去吧。」他吐出这句话。我缩了缩脖子。这种百分之百的真相,肯定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快乐。
「这种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