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二口女

「的确麻烦。至于此处。」

  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说道:

  「欲望、执念一类东西,同样毫无际限。此外,情爱亦是如此。亲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欲、财欲、名欲,反之则有恨、怨、嫉、妒,可谓永无止境。既可能无限膨胀,亦可能无故消弭。」

  「人岂能以道理论断?」

  「的确不能。硬是以理道断,必将有所扭曲,总会有哪儿不对头。而人,便是对此佯装视而不见,或行妥适压抑,方能安稳度日。对此类情况,老夫极不拿手。」

  「极不拿手?」

  「意即,老夫常时避免碰触人情、脾气:心境什么的,仅以此处面对。」

  棠庵指向额头,继续说道:

  「因此,今见又市先生登门造访,谈起西川家之事,老夫本人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询问的,是那阿缝夫人、或名日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无从回答。为何有如此言动、如何使众人心服——此类问题,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释虽是轻而易举,但却无一可妥善证明。凡是心境问题,往往连当事人自身亦无法论断。就连自己也无从理解,解释当然可能时时生变。故此,先生您……」

  即便是红的,也能轻而易举将之说成白的,老人说道。

  「是没错。」

  又市最擅长的技俩——便是舌灿莲花以说服他人。

  「为人所欺,指的不正是不知分辨所闻虚实,便对其深信不疑?」

  「若被看出虚实,哪还骗得了人?」

  「人心本就暧昧难清。自己作何想法、有何感觉、执著于自我、深信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这类话人人都说,实不过是自我欺骗,悉数实为错觉。不过是丝毫不察自己所言非实,故未察觉自己受骗而已。今回,两位想必也是代委托人行骗。总之,两位今回行骗,必是有所目的。」

  想必——的确是如此。

  「行骗并非老夫所长。」

  棠庵说道。

  「真是如此?瞧你上回不是才将几个商人及同心骗得团团转的?还信口瞎说,罗织了那段寝肥还是什么东西的——」

  当时棠庵的确煞有介事地编出一段说法,硬是将长耳布置的幼稚机关说成了真有其事。仅凭一张嘴,便让一伙人听得心服口服。

  「那桩——的确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老夫并非信口雌黄,不过是陈述一己所知。老夫当时所陈,悉数是诸国口传、笔述之见闻。至于如何论断虚实、如何看待解释,就端看听者个人判断了。」

  「真、真是真有其事?」

  怎么听都像无稽之谈。

  不仅是荒诞无稽,且未免过于巧合。

  当然是真有其事,棠庵回答。

  「听来如此荒诞——岂可能真有其事?」

  「正确说来,应说是一度被信为真有其事。某些地域传说其事属实,有些人认为其事属实。然若理解天地万物之理,便可辨明实为荒诞无稽。」

  ——原来他自个儿也不信。

  「意即,这并非你自个儿罗织的无稽之谈?」

  「没错。若纯为老夫所罗织,外人只消一番罗列检视,纯属虚构便不辩自明。此类陈述之真伪,仅需略事调查,便能轻易辨明。如此一来,老夫不仅无法以此餬口,更失去身为学者之资格,甚至可能得面对国法制裁。毫无依据信口雌黄,终将使老夫信誉尽失。此类言说,或能投讲释师(注10)、戏作者(注11)所好,但绘草纸(注12)或舞台戏码,可无法视为证据。听似无稽却有史料佐证者,老夫这等学者方能述之。而既是出自学者之口,便较能取信于人。」

  原来如此——

  他的招敷原来得这么用,又市恍然大悟。

  「那么——」

  可愿意把这知识借给咱们?又市问道。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知识借了也不会短少。只要有银两当酬劳,需要多少老夫都乐于出借。好罢,两位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知识?」

  话毕,棠庵再度蹭起下巴来。

  真希望他长了胡子。

  「且慢。」

  「怎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两位方才提及的西田——可是西田尾扇?」

  「噢?你是指为那一家医病的大夫?没错,就这名字。你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是个庸医。」

  「大夫有哪个不是庸医?」

  「绝无此事。切勿一竿子打翻一条船。此人医术尚称高明。」

  「是么?这种家伙,不都和阴阳师、咒术师一个样?个个阴阳怪气的。」

  「不。老夫方才亦曾言及,人之精神难以理论断,但身躯可就不同。若有哪儿不舒服,必有不舒服的理由。只要将此理由除去,病情便不至于恶化。至于兰学(注13),则是将不舒服之部位去除。因此,大夫诊治并非毫无疗效。不过,若理由为精神方面,便须假咒术之力,方能收效。」

  「原来如此——」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